北朝民歌《陇头歌辞》的诗歌艺术特色

作者: 倪童 同燕媚

北朝民歌《陇头歌辞》的诗歌艺术特色0

一、《陇头歌辞》与北朝民歌

(一)北朝民歌的基本特征

北朝民歌指的是南北朝时期北朝所在地区产生的民风歌谣。自鲜卑族首领拓跋珪登高建立魏国开始,北方政权频繁更迭,战乱不休,使得北地民生凋敝、人民生活惨淡痛苦。这些痛苦被吟唱在诗歌中,以其直白描写表现平凡人的痛苦,引起北地人民的共鸣,使得这些民风歌谣得以广泛流传,成为经典。这一时期北方大政权多为少数民族所掌控,北朝民歌的吟咏创作及传唱主体以少数民族人民为主,产生的诗歌除了与战争离乱有关之外,大多拥有少数民族民歌特色的直抒胸臆、语言简醒等特征。

现存北朝民歌七十余首,大多保存在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乐府诗集》的《横吹曲辞》中有“梁鼓角横吹曲”一目,收录了大部分的北朝民歌。另外,《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也有部分诗篇。本文研究的《陇头歌辞》即收录在《乐府诗集》中。

郑振铎先生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说道:“梁鼓角横吹曲,那是受了胡曲影响之作……他们是充满了北地的景色和风趣的。”与南朝民歌的轻柔婉转不同,北朝民歌题材选择与感情表达有鲜明的特色。它的题材广泛且更偏重社会生活,是现实主义创作的代表。其感情表达直率而激烈,不曲折、不矫饰。至于北朝民歌的语言风格,则浅近直白而显露,是纯粹的民歌状态。北朝民歌的题材可分为四类:描写与战争有关的诗歌、羁旅流亡的诗歌、反映北方壮美景色与异色风情的诗歌,以及描写中下层人民婚姻与爱情的诗歌。《陇头歌辞》以羁旅他乡、流离失所为诗歌主要内容,抒写北地漂泊者远离故土、凄苦艰难的羁旅生活,表达这些漂泊者的孤独与痛苦。

(二)《陇头歌辞》与《陇头流水歌辞》

北朝民歌中有两首内容颇为相似的“陇头”歌。一首是三段共十句的《陇头流水歌辞》。其辞曰:“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西上陇阪,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手攀弱枝,足踰弱泥。”《古今乐录》曰:“乐府有此歌曲,解多于此。”这首诗歌以“陇头”开题,主要内容为描写抒情主人羁旅游荡时的行旅艰苦生活。

而一共三段十二句的《陇头歌辞》则比《陇头流水歌辞》更完整。其辞曰:“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这首诗歌不论是内容丰富程度,还是整体结构组织,都比上一首更富于文学意味。

具体而言,两首歌辞起首几乎相同,都是以“陇头流水,流离山下”起兴,借用山水比羁旅者远离故土四处飘离,进而水到渠成引出“念吾一生,飘然旷野”两句,直言羁旅之地为何。两首诗的中段与第三段内容却不同:《陇头流水歌辞》以行旅的各种困苦细节描写为主,展现漂泊者在流离失所时的行路艰难与孤苦无助。《陇头歌辞》虽也有行旅之苦,却更侧重表达羁旅者的内心挣扎与孤独痛苦。两首诗的内容意境与情感表现艺术并不相同。《陇头歌辞》第一段与第三段起句相同、感情相近,而两段尾句前呼后应,结构完整而情景交融,文学性更胜一筹,是北朝民歌中不可多得的优秀诗篇。袁行霈在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中说道:“《陇头歌辞》形象地描绘出北方旅人艰苦的生活……行人的孤独飘零,山路的险峻难行,北地的刺骨严寒,以及思念家乡的悲痛情绪,无不跃然纸上。”评价极其精准。这首诗呈现了典型的北朝民歌风格,艺术风格雄浑悲怆,语言简洁有力,质朴直白,充满了北朝时期深刻的时代特色。

二、《陇头歌辞》的艺术风格

整个北朝时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频繁的战乱分裂中。战争带来种种人间生存之苦,如征役离别、逃亡飘离等,都会体现在流传深远的民风歌谣中。这是由于这些内容和感情的写作与抒发,使得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脱离了游牧民族蒙昧粗糙的特征,而带上了浓厚的悲怆色彩,充满了时代的悲剧性。《陇头歌辞》内容简单直白,语言通俗易懂,全诗核心只在“孤独”二字。简单来看,诗歌以第一人称为出发点,写抒情主人公为北地普遍的流离失所之人。主人公在漂泊流亡时,回环往复地吟唱和创作自己的亲身经历与感受到的痛苦。通篇或用隐喻或用明写的方式,表现核心内容的“漂泊”。其感情表达的中心主题,是羁旅者的“孤独”与“痛苦”。

《陇头歌辞》第一段描写颇具“古诗十九首”的意境。诗人在创作时,自己所处所见的境况为此:“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二字,首先是“陇”,“陇”为小山山头之意。诗歌中此字一般泛指边塞、边地。本文可理解为北方无人烟聚居之旷野山林。“陇头流水”意为边远山上有汩汩流水流下。流水流下了山,流去了远方。流水无意识,只能顺高向下流动,不能自我决定自己的流向。水势无情,人的命运也是如此。诗人用比兴手法,以山与水之描写来起兴,同时用“山水”相依相连的关系来自比:依附于山的水无可奈何地流向远方,离开产生河流的山,正如诗人自己,无可奈何地离开自己的家乡,并且不知去向。水流离了山,漫延至其他地方,是自上游而往下处、低处离开的,是水势越来越小,越来越少的。诗人自己的生活亦如离开山的水,一日不如一日,一日低过一日。

这一段的第三句诗人正面描写自己当下的境况:“念吾一身”,念我如今一身的情形,“飘然旷野”,在旷野无人烟之处漂泊,无依无靠地流亡。“念”为感念、感慨之意。不论是何人,离开故乡就会思乡。思念故乡的人、物、事,甚至会不停地挣扎,为什么当年的我,会离开故乡?这里的“念”字精确且沉重地道出了羁旅人在离乡后无法停止的追问。一身,孑然一身,独自一身,身无旁物。诗人的漂泊是独自上路,没有相伴之人,也没有过多的行装。因此,下一句的“泊”使用了轻轻的“飘”字,展现诗人游荡他乡时的穷苦状态。而漂泊所在之处,甚至非他乡之乡,无田地,无村落,无人烟,是茫茫空旷寂然无声的山林野地。这两句使用了“一”来描写诗人此时此刻的状态,独自孤单;“飘”来描写作者远离故土游荡他乡的无根状态;“旷”字深刻地表现了诗人苦难的生活,是荒莽山野,是空旷无依的旷野。几乎每一个字,都在表达“孤独”这一主题。这四句诗歌描写简洁有力,情景交融,将诗人的孤独与悲怆用浑厚苍凉的天地背景衬托,更显旷野一人独行的渺小无力与人世苍凉。

诗歌第二段是第一段文字的呼应并展开描述的。诗歌以具体的文字描述了诗人“漂泊”时的经历,以及经历漂泊之苦的具体痛苦。前两句“朝发欣城”,简单翻译为:早上离开了欣城。欣城为地名,这个地名不是诗人离开的家乡,而是长久漂泊生活中的一个临时停驻之地。早晨离开的地方,尚且有自己的名字。至于夜晚抵达的临时停驻休息之地,连个名字也没有,就是野外荒地“陇头”。路途夜宿小山头上。这两句诗人用了实写的手法写了漂泊路途中的一个平常的经历。这里写出这段寻常经历的语言结构模式,其实是与第一段的第一句遥相呼应:出发时的生活环境还算可以,一旦离开这里,只会越来越难,最后连个遮天盖地能住人的房屋也找不到,只能在野地熬觉。这样的描述,也是诗人自己多年来的人生经历感触:人离乡贱。人一旦离开了家乡,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后面两句诗人描写寒冷的夜晚露宿山野陇头时的具体感受:“寒不能语”,天寒地冻冷得人无法言语说话,“舌卷入喉”,甚至口张不开,连舌头都瑟瑟蜷缩在喉咙中避寒。这两句中,“寒”是寒冷,既是天气气候的寒冷,也是诗人自身身体状态的寒。因为极冷,而不能开口言说。不说话,是因后一句,一旦开口,寒气便会入侵喉咙,会让本就存不住热量的身体更加寒冷。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无人可对言说。茫茫荒野,四围空旷,诗人孤身一人,没有能够让诗人进行对话的对象,不论是人还是其他什么。“舌卷入喉”四个字形象又生动。如果一个人长久不说话,紧闭口,最后喉舌便会逐渐僵硬难动。这一句,诗人用生动又具体的内容,表达了诗人实实在在的“孤”与“独”。

诗歌第三段是整首诗的收尾,它在起首一句与整诗的开头相呼应,用了相似的一句“陇头流水,流离山下”。但接下来的内容,与第一段又截然不同。它写道:“陇头流水,鸣声呜咽。”本首诗第一段的第一句是“陇头流水,流离山下”,用了顶针的格式自然而然写了流水的去向。第三段的第一句虽然不及第一句那样自然流畅,却也自然明白:陇头的流水汩汩往下流淌,发出了“呜咽”的流动水声。这一句一语双关,既以拟人的手法写明了流离山下的流水是怎样地流淌远去,也暗写诗人自己对着流离失所的流水发出感同身受的呜咽悲鸣之声。此时此刻,水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在离乡困顿潦倒时,是最不堪的。因此,在接下来的最后两句中,诗人终于无法遏止内心汹涌的痛苦,第一次明确又含糊地写了诗人的痛苦根源: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单纯的看这两句字面意思,诗人所遥望的“秦川”,应该是他的家乡,甚至是不能回的家乡。因为不能回,而且诗人必须要像陇头流水一般,越走越远。“秦川”在传统文化中,它又有自己的政治含义。“秦”是春秋战国以后第一个大一统的帝国,因此它在许多诗歌中隐含了汉人中央政权的政治意味。联系本诗是胡人政权把持的北朝,诗人的不能言明之痛也就清晰明了:汉人在胡人政权的统治之下,政治上绝少向上的可能;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样的政权之下,活着已是艰难,至于遇到战乱、征役之类,更是要流离逃亡。精神上无根漂泊,实地上无落脚之处,因此遥望曾经的“秦川”,才会“心肝断绝”。要注意的是,在胡人政权所在的北朝,诗文中这里只能含糊地出现“秦川”,这已经是诗人能控诉的极限。至于执政指向明确的“周公”或者“汉家”,不能代替“秦川”二字。另外,“秦”除了“秦朝”之外,在本诗中也与“陇头流水”的“陇”,在地缘意义上相呼应。

纵观全诗,三段内容皆为四言形式,与《诗经》的结构模式一脉相承。这样的四言诗,音节深沉而节奏稳重,在诗歌感情表达上,将诗人离乡漂泊的悲怆之感更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三、《陇头歌辞》语言特色

这首诗歌的语言也极富北朝民歌特色,风格质朴而真实,语辞直白而清醒。北朝民歌的语言往往以叙述为主,强烈且直白,以最简单的言辞表达最强烈的感情。《陇头歌辞》亦是如此。诗歌通过饱含悲怆的语辞,白描式书写诗人的漂泊经历,最后直截了当点明离乡与漂泊,给诗人带来的是心肝断肠之痛。

整首诗歌没有过难的字句,全都简单明白,以日常口语与生活用语为主,间有少量文学性较强的词汇。诗歌中出现的名词,大多是北朝的日常词汇:“陇头”“水”“山下”“旷野”“欣城”“舌”“喉”“秦川”“心肝”。这些词汇平凡日常,即使是没有过高文学修养的读者,也能立刻明白诗人所说之辞为何。另外,诗中还有大量的动词:“流”“离”“念”“飘”“发”“宿”“不能”“语”“卷”“入”“鸣”“望”“断”。

这些动词与名词中,“漂泊”与“孤独”的主题始终存在。“陇头”即为孤高的山头。“水”与山头相对,相对于矗立山陇,水孤独地离开自己出生的源头。“旷野”的“旷”修饰“野”,意为空旷无人的山野、田野。“野”本身就指的是非人类聚居的处所,文明与文化缺失的地方。“旷”是空旷之意,在“野”的基础上更近一层:这里不仅无人烟,有可能因战争、灾荒、离乱等原因,甚至更无别的动物或者植物。“欣城”是城市,是可以人声鼎沸、人众聚集之处,诗人却离开了这座城,离开了人群,向着孤独前行。至于所遥望的“秦川”,与“欣城”相同,却不如欣城尚且能够靠近,“秦川”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只能远远遥望不可触及。这些所有的词汇,都是诗人“心肝”断绝的由来。动词里,“流”“离”“飘”三个字,本身就是漂泊者的特征。流离失所,远离故土。“念”者,反思自己的行为,甚至是带有不满和后悔的反思。这样的“念”,更加深了诗人的漂泊之苦。“发”为出发之意,出发离开人群;“宿”,住宿,住宿在无人的旷野。这两个词本身没有什么过多的意义,但它们所表达的内容,却饱含着诗人的孤独之感。至于“不能语”三个字,道尽了漂泊者的心酸与痛苦,甚至不能将痛苦表达出来。最后的“鸣”是悲鸣,是幽咽难言的痛苦之音。“望”是无法回头无法抵达的眷恋与绝望的怀念,因为无法回到从前,也无法返回故乡,所以才会一步一回头,才会始终不能释怀地去“望回路”。“断”字一词,是诗歌“孤独”感情的终点,因为“秦川”回不去,所以心肝之痛唯有最难愈合的“断”。这些词汇组成了诗歌的骨架,使得诗歌的感情流动富有生命呐喊的气息。不论是动词,还是名词,每一个词都在表达诗人的漂泊之痛与孤独之苦。

《陇头歌辞》这首诗歌虽篇幅短小、言辞浅近,却感情深厚、韵味无穷,是北朝民歌中的精品,读之动人心肠。诗歌通篇使用四言句式,节奏有力,感情真挚,生动且直白地描写诗人的漂泊之苦,直言这样生活中的人最终都会“心肝断绝”。

不论这一首诗,还是北朝民歌的其他类似诗篇,它们都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中拥有自己的绝对特色,它继承了《诗经》现实主义传统,写出人民的真实生活与感受,写苍茫大地上人民的痛苦,是中国古代诗歌中璀璨耀眼的光芒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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