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梦意象的三重“真”

作者: 周豪杰

李煜词梦意象的三重“真”0

“梦”是每个人普遍而又独特的感受,承载着人类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认知情感。古往今来,作为日常生活中带有个人独特视角的审美文化符号,“梦”早已成为人类观察自我与他人心理历程的特殊视角。中国古代梦意象的书写可追溯到殷商的甲骨占梦卜辞,而后《诗经》是最早与梦发生文学碰撞的文学作品。在春秋时代,孔子借用梦周公来阐释“周礼”的政治理念。之后,庄子所著的《庄子》,把“我”与“物”的隔阂打破,营造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庄周梦蝶”境界。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世的创作者围绕“梦”将其内涵丰富化和多样化,为中华民族留下了丰富的审美体验和文化遗产。

南唐后主李煜词中的梦意象,有着独特的文学审美价值。当现实和理想有着难以调节的冲突时,唯有梦可以给他一丝喘气和反抗的机会。梦有着个人人生的完整性与真实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煜选择梦作为其词的意象的原因在于,他不同于其他词人穷苦坎坷、渴望仕途的人生经历所决定的;反过来说,梦也是最符合他的个性特征,肆意写出“本我”的想法,是最适合他能够作为载体而传达的所思所想的意象。梦和文学融合一起时,其本质和作用重新发生了改变。李煜借助不同的梦来体现他的言语心声,成为自我意识与自觉认知的一种传达。在其现存的三十多首词中,梦意象的词作占比一半。因此,我们可以从李煜词中沿着梦的线索寻访这位千古词帝的内心“真”世界。

一、梦意象的组合:“真景物”

“真景物”是词句中意象的选择,“真”并不只限于指李煜词作中客观真实的描写,也指在描写过程中的落笔自然,无需添加过多修饰。在李煜词中,意象十分丰富,组合梦意象的“真景物”,也是包罗万象。梦意象与其他意象相互组合,共同构成了意象的叠加。不同于花间词派常用多个并列的实体意象,造成了意象的密集,增大了艳丽画面的描绘,李煜词中的梦意象组合多为自然意象,且简单质朴,情真意浓,其修饰性词语增多,避免了重复、堆砌之感。此外,李煜词作中较多采用白描手法来描写梦意象及其意象组合,不过多渲染与烘托个别意象,给人以坦率直白之感的同时,抒发自我的独特感受。

李煜词中和梦的组合意象中大多为落花、芳草、大雁等自然意象,构成梦意象的场景描写与审美空间。花向来是希望与美丽的象征,但落花之际,却是衰败零落,使人心生爱怜,一时悲戚之感涌上看花人的心头。花开到花落不仅是时间上的流逝,还象征着看花人心绪的转变,如“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阮郎归》),不加以修饰的“落花”“酒”“笙歌”的并列出现,营造出词中女子无聊生活中的淡淡空虚气氛;“狼藉”不仅描绘出春景的衰败,还暗示着女子内心的荒芜情绪。此外,李煜词还有同样表达女子在晚春落花时节的愁眉不展与百无聊赖的情绪,如“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采桑子》),“舞态徘徊”既写出了花舞春归,也写出了少妇的内心徘徊,借入梦来抒发怀人之情。芳草、雁等意象与梦意象的叠加同样抒发的是李煜的个人心绪,如“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喜迁莺》),梦里究竟有什么,李煜并未过多阐释,但“草”和“雁”的意象则打开梦的空间,只言片语间抒发出对昔日的思念与如今的痛苦的对比。“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清平乐》),也同样是借大雁来信这一意象来抒发离愁别恨之情。

此外,梦和其他意象组合也有“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处,如《浪淘沙》中梦与雨、落花和流水等意象进行搭配,《乌夜啼》中风、雨、流水和梦的意象组合等,梦意象和众多的其他意象赋予词特殊的传达意蕴,构成了梦意象的“真”的表达,此“真”不是意象空间存在的虚无,而是随着李煜的感情抒发而承载的寄托体,从而借意象的存在来表达文字背后的“真感情”。

二、梦意象的抒发:“真感情”

并不是每一个作词之人都敢于直面和书写内心真实的感情。词梦所抒发的“真感情”,可理解为词人舍弃日常的身份所戴上的面具枷锁,在梦中可以任性而为,完全听任感情肆意挥发内心中的“真”,因此可以在梦中肆意地想象驰骋,感情肆意挥洒,而这种“真感情”的表达,在李煜的词中随处可见。

(一)放纵享乐之情

作为一个皇帝,李煜并不缺乏奢侈享乐的机会。在唯我独尊的享乐场景,他没有像其他帝王一样刻意地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试图隐瞒真实的自我来塑造史书上的庄严肃穆的帝王形象。在面对欢宴与佳肴之时,他会选择全身心投入,体现放纵享乐到了极致,如《菩萨蛮》中,“眼色”“秋波”,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她在奏乐中散发出诱惑,从而空气里充满着暧昧的缠绵。词的下片承连上片,前面所铺垫出的女子暗送秋波至此只能尽兴欢会,接着笔锋斗转,“魂迷春梦中”,借“梦”来抒发李煜与女子的相见恨晚、春光苦短的依恋心情,只言片语地将声色享乐之情坦白率真地写出来。在同名词作《菩萨蛮》中,李煜也并没有直接描写梦,而是俏皮地借用女子之口,吟唱出“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一个带着娇羞的、真切的、毫无保留吐露爱情的女子跃然纸上。从字词坦率的表达中,我们仿佛置身于李煜纯真的内心情感之中,从梦意象的描绘中,感受到李煜表面缠绵情欲之下刻意的沉溺与沦陷,纵情沉沦下的冷清愁郁。而这也暗示着李煜从一个只爱游山玩水的少年被迫推上王位的纵情声色犬马的无奈,他甘愿成为一个真感情流露中的纵情燃尽最后一丝理性的君主。此“真”的情感基调是男欢女爱、娱乐至死的表达。

(二)离愁别恨之情

李煜上位时的南唐时期,国家正面临内外夹击,天下正面临分裂与合并的严峻局势。“统一”已经成为历史上不可逃避的趋势。李煜即位后,南唐一直处在内忧外患、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中。国内国穷兵弱,群臣钩心斗角。外交上又存有宋的挟制和压迫。李煜不得不妥协,牺牲自我来保全国家和百姓,因此他被迫离开故国被关押在宋,只得借助梦追忆往昔岁月,来回忆南唐的美景与往事,写出心底深处的离愁别恨。“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望江梅》)词中由“闲梦远”起笔,包罗多种意象组合,写出了江南故国春天的美景,然而梦境越是美丽、越是繁华,就越发显示李煜此时身为臣虏的孤寂与无奈。《清平乐》中的“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难成”二字写出了李煜思念亲人的悲痛如潮水一般时时刻刻冲击着敏感的心,甚至由于路途遥远而梦都无法“成”,因此常见的眼前景色皆成他痛苦的表达:“落梅如雪,春草无边。”他的这种愁情同时也浸染着万物,就像春草一样无边无际,肆意生长。还如《谢新恩》词中的“琼窗梦笛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此词传达了李煜的两重梦境:一是相思之梦,这是因为思情而生的梦;二是人生之梦,这是因悟而感发的梦。作为一个想有所作为而无可奈何的人,李煜只能在抑郁时注重于梦中寻找,如“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其中一个“醉”字写出了他的相思之苦、相思之深。此“真”蕴含着人生体悟,离愁别恨,读者不禁感同身受,情韵悠扬。

(三)深沉绝望之情

在前期的生命体验中,李煜过着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的奢华生活。亡国之后,李煜成了宋朝的阶下囚,几近死亡和绝望,不得悲痛万分,以泪洗面。身份的巨大转换使他的后期词作情感陡然变为悲伤凄苦的抒发,表达出独特的个人感受。李煜在想念昔日的故国和生活情绪中,在悲恨不已中抒发看似绝望,实则深沉的“真感情”,如在《望江南》词中,愁恨与血泪同时涌动而出,以一个“恨”字传神地描绘内心的“梦”,只有在回忆故国,回忆江南的梦时,他的愁绪与思念才能来得这般浓烈,只叫人肝肠寸断,泪水横流。在现实与逝去的帝王生活的巨大落差中,李煜只有回避当下的现实苦海,把希望寄托在对往昔快乐生活的怀念与回味中。“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乌夜啼》)他借助“浮生一梦”来抒发对世间茫茫、浮生间人生如梦的感慨,深叹人生的悲苦与无奈,表露出深沉绝望的感情。此外《子夜歌》中写道:“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哪怕李煜再朝思暮想,时时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国,却只能通过做梦这个途径才能回去。而梦醒之后,希望破碎,他心里又徒添感伤,不禁泪流满面。唐圭璋认为此首词是“不假采饰,纯用白描。但句句重大,一往情深”可以看出,李煜后期词作中借“梦”来抒发对故国的思念与怀念,感情的宣泄是喷发式的、深切的。李煜在自我思考中看出了生命的无常,毫无忌讳地表达出这种深切的故国之思与人生感慨。此“真”饱含悲痛凄苦、深沉绝望的苦泪。

三、梦意象的表达:“至真”的境界

词的境界在于对生命体验的强调,其来源在于词人主体的感情抒发。万物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客观存在,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抓住刹那间的美来联系永恒。因此,李煜的梦意象表达的“真”不仅只在于词书写,还在于帝王生平的境遇使他对人性有深刻的永恒认识,形成“赤子之心”“血泪之作”和“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而达到“至真”境界。

(一)赤子之心

“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王国维著,施议对译注《人间词话(插图珍藏本)》)赤子在个人感受、思想和接受教育方面,其实与他人并没有很大的差异,但赤子之心的珍贵之处就在于此人用率真坦荡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李煜的赤子之心同样如此。他的词作内容与情感不再拘泥于同时期词家的闺楼香阁里思妇的情绪与忧愁,而是注入了个人的赤子之心,融入了深刻哲理性的人生体验,因此称得上是赤子之词,如《清平乐》中的“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李煜借归梦难成写出归家路途很遥远,思念却没有期限,表达了自己浓烈的思念之情,语言凝练、简洁、自然,富有表现力。有时候想不通一些问题的时候,李煜也会劝慰自己,就如在诸多词中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让多愁善感的他感到世事变幻、人生虚无。他只得发出一声感慨,人生不过就是一场大梦,就算昔日往事已成空,那就约在梦中重逢。《子夜歌》中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从回顾往事成空,再归结到人生如梦,真挚动人中赋予了词以更高的品性。再如《浪淘沙》一词,由梦醒写到梦中,过去是如此的美好,而梦醒后自己依旧被囚禁在阴冷的小院里,于对比中越发的感伤无奈。此时,李煜的词不再是应景而作,而是他自我心情与情感思想的宣泄口,梦词中的一花一草、一楼一栏等景物,风雨日夜等变化,春来秋去等季节,都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描写,相反,它们带动了人生哲理和社会意蕴,将李煜的赤子之心表达得一览无余,而也正是李煜的赤子之心,才能够将景物变化、季节更迭写得意蕴深长,率真坦荡。

(二)血书之作

血书之作,指的是李煜词作中抒发是以自身血泪悲慨凝成的真情实感,其中包含了两个重要因素,第一是情感真挚,第二是经历惨痛的教训,两者缺一不可。李煜进京被禁期间,将所作之词的境界扩大到更大的范围。他以自我反思的方式,用最真挚、最感人的自我心灵表达出反省后的感悟。他站在超越同时代词人的高度上来描绘人生无望的无力之感,读来真切感人,令读者不禁悲从心来,不觉泪下。在《望江南》中,李煜留下血书之作:“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在古人看来,人做梦的时候灵魂会脱离肉体,称之为“梦魂”,而“梦魂”则可以回到家乡,回到心仪之人身边,回到自己想去但去不了的地方。李煜的这个梦,是为了以昔日繁华对比今日凄凉,以昔日之错来回应今日之悲,以此抒发自己的亡国之痛。李煜借“梦”传达着自我心灵最深处的痛苦和悲伤,用惆怅与恨书写了“真”。《乌夜啼》中的“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李煜借流水来抒发了他由亡国而产生的虚无之感,以及人生悲观虚空的情感。此时的浮生一梦,不再是关乎男女爱恨情仇之梦,而是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李煜经历大喜大悲、人生起伏之后的对生命和人生的思考,这是他独特的生命情感体验,字字句句都可以称为“血书之词”,从而引起读者普遍的共鸣和情感认同。从词作的现实意义看,李煜词的梦意象中的“血书之词”也能引起今人的思考:如何在内心烦乱抑郁之时,将注意力放在对生命的思考,如何在有限的时光里去珍爱生活中的美好。

(三)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李煜词中所表现传达的担荷人类罪恶的词作境界,虽然是他个人的悲哀与痛苦,然后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却能够囊括所有人的悲哀痛苦之感。站在现实角度来看,梦意象是词人李煜不得已而为之,是自我情感的宣泄的出口,是一种无奈之举的选择。但是,梦意象源自于李煜对自我经历的关注和反思,往大一点儿看乃至扩大到个体对群体生存状态的思考,从而归结为个体对自身生命历程的情感,且不再是以《花间词》中“以男子作闺怨”的模式发声,而是由“我”发语,直接抒写自我情感体验,增强词的自我独特意识的力量,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李煜笃信佛教,因此他的人生思想当中也有佛教所传的人生存在痛苦与空幻,但同时被引导要对现实人生有所超越。既然世间万物都会归于“空”,李煜并不会一味地执着于当前的迷茫,也不沉沦于现实的痛苦,而是将一己的罪恶抽象化,升华为对全人类悲剧命运的感慨。

文学作品中常常流露出俯仰宇宙之间,人生忽如过客的情绪。这种“非真”的感受,是一种不能主宰自我生命的情绪。而纵观李煜的梦词能够发现,其词中常常流露出“真”的主人情绪。他对宇宙人生,既能入、能出,也能写、能观,最后才能使词作等作品有生命、有境界。在他的梦词里,一梦、一花、一草,过去、现在、将来,皆是李煜的“物我”合一的体现。这才是作词所需要的境界,这才是后世所推崇的“真”。此外,李煜词中梦的意象所带来的“真”,也对宋词的词风产生了明显的影响,苏轼的《念奴娇》和李清照的《晓梦》等作品,从他们的词风格来看,我们能够依稀感受到李煜词梦的意象的痕迹,愈发能悟到李煜词的独特“真”境界。

李煜,在他表达欢乐的词里,一朵朵喜悦之花浮于文字之下;在他表达深沉感悟的词里,一缕缕的血泪渗于文字之中。李煜词中的梦意象,以“真”为主题,将多种真景物进行组合,抒发了放纵享乐、离愁别恨、深沉绝望之情,从而达到“赤子之心”“血书之词”和“担荷人类罪恶”的词作境界。李煜在情感杂糅交错中,描绘出了内心苍凉辽阔的深邃的宇宙人生,通过“梦”这个特殊的意象,这位千古词帝的形象跃然纸上。可以说,梦意象是李煜个体生命体验的艺术结晶,生命体验的纯粹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李煜的梦也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闪烁独特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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