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瓜架记

作者: 储劲松

菜花

婺源的菜花其实无甚特色,花田万亩,多而已,人往客来,众而已。就像张岱笔下的《西湖七月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看婺源花也是如此。我辈同道看花的四个人,该归属于哪一类?大约是也看花、也看看花之人、也被看花人看之列吧。

从未去过,跑错了地方,向路边老奶奶一打听,才知道婺源菜花最艳处在江岭,我们去的却是晓起。晓起就晓起吧,也并不求花多,一万枝是春色,一枝也是春色。

人生逆旅,多是于阴差阳错之中寻求片刻的欢欣与安宁,余下的,识味、辨味、知味、尝味而已,别无其他。

既然奔波四五百公里,来了总得做做看花的样子。何况春风骀荡,柳色青青,粉墙黛瓦,桃傍篱开,加上宝马香车,如云似水,妖童冶女,笑啼杂之,婺源的菜花实在是好看的,是很香的,看花的丽人也实在是很好看的,是香的。

我们在花田里作姿摆势,拍了一张又一张,自以为张张好看,片片精彩,稍一忘形就跌了一跤,半边裤腿全是黑泥。那泥仍然是香的,是好看的。

远游的妙处不在花,不在人,不在野游本身,而在于扯开了尘网,挣脱掉樊篱,暂时做得了一个假隐士。

天地何其空阔,人间何其漠漠!我不识人,人也不识我。我无意识人,人也无意识我。可以扮雅士,可以爆粗口,可以长歌当哭,可以泣涕双行,可以往热闹中寻小小乐子,可以坐在花田之间兀自寂寞,可以于人海中学刘姥姥簪花满头,可以于野林无人处迎风撒尿。我是我,我亦非我,快意何如之!

落脚在草径尽头一户张姓人家的小客栈。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才盖的新房子,我等竟然是第一批住客,床单、被子、电视机、洗浴器具、茶壶、花布帘子之类全是簇新的。偷着乐。待到打开窗,望见平畴沃野数十里内,油菜花在春风中如平湖风波,起伏摇荡,馥郁花香一浪接一浪纷涌而入,到底禁不住矜持,狂喜以至手之舞之了。

唯一的遗憾,是这田园小栈的主人比不得旧式名士,小栈也比不得徽派建筑的古雅风致。主人太俗,为几两纹银的房价喁喁复喋喋,挣了不算少的房钱、饭钱、茶钱、酒钱、小吃钱,仍不知足。俗也就罢了,又端着架子,再三声明他是读过不少圣贤书的风雅人,是某某文化部门退下来的官员。

不管他,只管叉腿摆臂高坐人家轩堂之上,拍出几张大钱来,把人家的厨娘左支右使绕着锅台团团转。“有特色的菜,尽管上来!”酒菜不错,有色有香有味,自然不算便宜,可也不是特别贵。四个人围着大大的八仙桌,东西南北方各霸一面,吃菜花嫩蕊,喝婺源红土烧,学那绿林好汉,捋袖袒腹,放马轰饮。

然后趁着酒兴与月色,东倒西歪,再去门前花田小径上胡乱走上一遭,惹一身花粉和月光。我对菜花和月色说:“花儿,月儿,我总算不负卿。”

忽然想起白日里逛江湾古街,遇见一树上好的梨花,正打算拍照片,一个拄拐长须老者忽然颤巍巍地杀将过来,像严监生再世,固执地摇着两根苍黑的指头,哑哑斥曰:“二十块一张,一张二十块!”意思是不准白拍,拍一张照片收二十块钱。也罢,也罢,梨花胜雪,雪厌梨花,我远远地打望一眼,总是可以的吧。

吾乡岳西人家从前也种油菜,家家户户都种,春日菜花澄黄,也是满山满湾,当年无人看花。乡人中意的只是菜籽,以及菜籽压榨出来的香油。

现在总算有人看了,可是肯在田地里下力气的人家不多了,菜花寥落,不成风情。好些乡人似我这般跑老远去人家那里看,喝一肚子异乡的风。吾乡人家还是不要刻意种了吧,黄了菜花,绿了眼睛。

葫芦

从江西婺源带回几只小葫芦,莹润澄黄,盈盈一握,浑朴可喜,甚为宝爱。生平见过的葫芦也不算少了,似这种袖珍型小葫芦还是第一次遇见。不知是江西特产,还是他乡方物辗转流浪到那里。

回来后偷闲摩挲那些小葫芦,摇一摇,听种子在葫芦里沙沙作响,心里总是痒痒的,几次想打开一只倒出种子种在花盆里。私下盘算,假如一根藤上结一百只,五块钱一只,可卖得五百大洋;假如种十棵,那将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

到底舍不得,掌中物件玩味久了,就有些通灵的意思了,亲手破坏掉总是不忍。某天一个兄弟财迷心窍,趁我不注意,抓起一只就用螺丝刀在葫芦底部钻出一个小洞,倒出几十粒种子。然后和我均分,商定各自回家撒到土里,等到发芽结果收获了,一起去夜市摆摊。

我把种子撒在一只装有泥土的木盒子里。起先几天还着意呵护着,后来渐渐疏忽了,终于连盒子都不知去向,种子是否发芽也就不得而知了。那个兄弟说他的葫芦种子出了苗,大有开花结果的希望。人世间的事纷乱如麻,谁有闲心一直惦记着葫芦种子呢?倒是窗台上那只被掏空了种子又破了相的葫芦,像不贞之人一样,被我冷落,以至于最后全然遗弃了。

其他的几只,送给孩子一只,桐城文友要去一只,不翼而飞了一只,只剩下作为挂件挂在车子里的两只,伴着一个笑口常开的小小弥勒佛,晃来荡去地伴着我的人生逆旅。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好刀手,给这两只仅存的葫芦刻几个字,一个刻“乾坤”,一个镌“糊涂”。

每一只葫芦,不管是大葫芦还是小葫芦,也不管是用来吃的还是用来玩的,都是一个乾坤,是一个自我闭锁又自我完足的世界,所谓“一壶一乾坤”“乾坤一壶收”。葫芦又像大肚子罗汉,外表圆融而内心阔大,恰好又与糊涂谐音,颇有郑板桥那句著名智语的意味。

然而天下多的是糊涂人,一生大多是一笔糊涂账,不仅他人不能“难得糊涂”,恐怕连郑板桥自己也不能把握好糊涂与清醒之间的度吧:作画,雅极;鬻画,俗极。郑板桥以画为志趣和生计,在雅俗之间摆渡,焉知他不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他在山东潍县知县任上,因请赈灾民忤逆大吏,最后只好卷起铺盖回乡,即是明证。不过,郑板桥画的竹子确实好看,节是节,骨是骨,一点儿也不糊涂;他的字确实好看,也如笔下的竹,骨骨节节,一点儿也不糊涂;他的文章也和字画一样,确实好看,骨干疏朗,气格清雄,也一点儿都不糊涂。一如架子上的青葫芦,清通脱俗,宝相庄严,我尤其喜欢。

“乾坤”与“糊涂”,自勉加自嘲而已。一个人要是真能如葫芦这般,既肚收乾坤又赋之以糊涂之形,那就是铁拐李了,不位列仙班,至少也名在林泉。尘世多喧闹,不宜多谈玄,还是说说葫芦吧。

父母从前是种葫芦的,一季三五棵,种在屋侧庭前,那是我年少时的事了。种的都是常见的那种大葫芦,主要用处是制作舀水的葫芦瓢。

旧时乡下,家家厨房拐角里都有一口可以兼作磨刀石的粗陶大水缸。半截埋在土里,取其沁凉,当然也有接地气的意思。水缸里漂着一只黄而老的葫芦瓢,用水时,抓起瓢就舀。锅台上也有一两只,型号略有差别,用处也略有不同。那些葫芦瓢都是用老透了的秋葫芦制作的。

我见过父亲锯葫芦瓢。把收获的干透的有长相的老葫芦拿来,用墨斗弹出中分线,然后用锯子沿线齐整锯开,掏空内瓤就成了瓢。一锯得二瓢,工艺很简单,但锯工要好,否则锯路歪七歪八,瓢就难看。我也见过母亲缝过葫芦瓢。葫芦瓢耐用,一只用三五年不成问题,但不小心就会摔出裂缝,漏水,用缝衣针一针一线费力地缝合起来,还可继续用上两三载。乡下人家的薄产,都是这样一厘一毫一针一线积攒下来的。

嫩葫芦是一味好菜,尤其是刮了皮做汤,放蛋花葱叶,味道极鲜美,就面食吃更得味。只是从前父母舍不得吃,家里种的葫芦,除留下做瓢用的,都趁其鲜嫩摘下来,送到农贸市场当菜卖了。

老葫芦籽的味道也甚佳。我以为在所有的瓜子中,数葫芦籽的味道最为上乘,其形色也俱佳。古人形容美人的牙齿,誉之为“齿如瓠犀”,瓠犀也就是瓠瓜的籽。其实葫芦的籽,无论是色泽之莹白,还是排列之整饬,都与瓠瓜没有两样。

几间瓦屋,土而老,一脸岁月,但只要庭前种有一架葫芦,绿叶层层叠盖,随风如书页翻飞,数十只碧色葫芦在藤下静静低垂,就有风雅处士之风,也让人想起“静女其姝”。

萝卜

在小饭馆里吃到一味萝卜煨猪肉。萝卜切成半寸厚的墩子,大块的方肉半精连着半肥,在火锅里咕嘟嘟煨煮一通后,萝卜里有了肉味,肉里有了萝卜味,极合胃口。不觉吞饭三大碗,辘辘饥肠得以安妥,冬日寒苦减了七八分,皱巴巴的眉眼也舒展了许多。于是念起萝卜的好来。

念起萝卜来,就自然地想起一首童谣:“萝卜萝卜缨子,某某是我孙子;萝卜萝卜杪子,我是某某老子。”髫年时期,岳西乡间流传着不少小孩子就地取材自创的童谣,如今多已忘记,这一首《萝卜缨子》却记得十分清晰。因为有趣而绕口,念得不好,不是自己成了人家的孙子,就是人家成了自己的老子,惹人哄笑。还因为极合用,可以把“某某”换成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群起而攻之,翻来覆去地骂,听起来像唱歌似的。

旧时乡野之人虽然鄙俗,却并不流行国骂,称自己是别人的老子或娘,已经是很侮辱人的了。遇到弱的,对方啼号一番也就罢了。若是遇到强狠的,非得干起架来,不打个头破血流难收兵。

似乎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人发明了“萝卜赛水果”这一说法,而且很风行。萝卜是很有营养,富含这酸那素的,但是否赛过水果,毕竟是值得商榷的。吾乡几乎不产水果,偶尔能见到寥寥几树涩枣和酸梨、数棵品相和口味都很劣的葡萄,西瓜、苹果、雪梨、柑橘、香蕉、龙眼、荔枝这些一概没有。其时街市上也有卖西瓜、苹果、梨子、橘子的,专供城里的阔人,乡野之人除非家中来客,或走亲访友,否则无缘无故是不敢问津的。所以有水果吃,乃至吃过水果,对孩童而言都是件颇为荣耀的事。

记得有一年母亲咳嗽一个多月,仍然不见好。在医生的叮咛下,才狠心买了三只黄梨,用来炖冰糖黄梨水止咳。梨子放在手提篾篮子里,原本是用包头巾盖着的,不料被西北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奇珍来,于是七八个拖着鼻涕的孩子,嘴角流着涎水,可怜巴巴地跟着母亲,从半里外的菜园地一直跟到屋里来。母亲无奈,只好一人切一块比扑克牌厚不了多少的薄片,才将一班馋虫打发出去。

萝卜是有吃的,秋冬的田里地里到处都是,谁要是想吃,无论到哪家田地里都可以随手拔几个,用衣襟擦擦泥,蹲在田地边上啃得满地萝卜皮都没有人过问,更不会索赔。所以我以为,在当时第一个说“萝卜赛水果”这话的人,不是吃厌了水果的人,就是无水果可吃的人。前者略似于“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后者则好比是未庄的阿Q。

吾乡原只有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的引进种植是后来的事。青萝卜和水果萝卜至今依然是外运。白萝卜当然有很多品种,最好吃的莫过于那种圆滚滚的土著品种“春不老”,生吃脆而甜,熟吃甜而软。那种后来引进的吾乡人称之为“系马桩”的萝卜,长粗滚圆几可系马,产量高,但味道毕竟逊色了许多,只适合喂猪。当然要秋冬的萝卜才可口,夏萝卜类似木头,无论生食熟食都干涩辛辣得难以下咽。最好吃的则一定是经霜过后,萝卜缨子被冻得蔫头耷脑,埋在土里的萝卜却如雪梨一般,鲜甜又脆爽,咬一口,口舌津津然。

七八岁的时候,寒冬的礼拜天也不得闲,要上山砍柴。我记得有一天正午时分,我和只比我“小一萝卜皮”的发小儿国辉,各自背一捆柴趔趄着往家里赶,既渴且饿。恰巧在半山坡上望见一块萝卜地,土被冻得蓬松起来,萝卜有一半露在土面上。于是两人放下柴捆,就地一屁股坐到地沟里,拔起萝卜用袖子揩揩泥张嘴就啃。直到啃得地沟里全是白生生的萝卜皮,半个脸沾满泥巴和萝卜碎屑,连打嗝儿都是萝卜味,才满意而罢休。那味道今日想来,恰如清人吴其浚在《植物名实图考》中所言,“琼瑶一片,嚼如冷雪”,当真比水果美妙多了。冬阳下笑嘻嘻相对而坐,举萝卜咔嚓大嚼,也成为我和国辉的人生典故,此后相遇,每每提及。

萝卜是贱物,即使在乡野也是待客菜中的陪衬。幼稚时村庄里所有人家一样穷,秋冬餐桌上几乎餐餐有炒萝卜、煮萝卜、煨萝卜、腌萝卜。因为连油星子也难以觅到几点,吃多了,闻到萝卜的味道就皱眉头,胃里就泛酸水。但若是在萝卜里加几片肉,则另当别论,哪怕是加几块肥肉片也是好的,可惜父母难得慷慨一回。

祖父生前,吃饭时经常说一句话:“肉是好东西,哪怕是干稻草,加两片肉炒也吃得下去。”大约是出身使然,我至今仍然认为,猪肉烧萝卜是人间大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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