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牵引

作者: 鄞珊

我的生活,始终被某些词语牵引着。那些在具体的生活里长期使用的词汇,成为身体里细胞一样的存在。

某些牵引着我的词语,不自觉的,或是自觉的,有的是在生活的泥土里长期滋生的植物,有的是自己面对世俗物事的选择,就像A和B、黑和白,你只有择一而行。

有的词语锋利,露出寒光。

有的词语馨香,有着绵绵幽韵。

使用惯了的词语如器皿,反过来,人也会受它的圈束。就像我,当某个词汇顺溜地滑出口,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此刻,带好东西即将出门的我,回应女儿询问时,飙出口的依然是“我去学校”。这是思维的惯性。我脑子里指令的目标是“单位”,但依然用“学校”这个词替代。出口的话语速度比在脑子里转换还要快。我的大脑还没抓牢“单位”这个对应的名词。脑子里像抓阄一样在几个名词里抓取“作协”“《作品》”或是“办公室”均可,但最终还是确切地挑出“单位”这个词。

在日子多番重叠的固定位置深扎,你会越来越发现,脑子渐渐固化,它就像一头牛被惯性牵着。过往的二十多年里,那个叫“单位”的地方一直用“学校”这词条替代。我顺应的是大潮流大环境,在这里所有的同事都这么称呼这个工作的地方,“今天要提前回学校、这周末不用在学校开餐、东西落在学校里”等。

“学校”这个词占据了我人生近四十年时间。从小学就学一路读来,到毕业工作,都是在学校一条线上来来去去,毕业后即从学校走进学校,仅换了身份而已,从学生转为教师。我的人生前四十年都是在学校里,工作在学校,甚至有某个阶段,我就生活在学校里。

“学校”这个词如勒进肌肉的铁丝,如屏风的贝雕嵌在我的身体里,这个词在我的内里抻着我的大半人生。在我换了生活环境和工作之后,意外发现内力抻直的惯性。哪怕掰了十多年,到了现在有时发现它还会突然反弹回去。

词汇紧随当下需要,如浮游生物滋生在我们的生活里。平时用着不知觉,以为似浮萍,随机抓取。时间久了它却成了植物,于文字底下生根,像树桩一样稳固,深扎在我们的灵魂里,不容易拔去。

惯势之中,就似牙齿,拔掉之后它却一直无形地存在。“学校”这个词便是口腔里的一颗门牙,它那么固执地长在重要的位置上,以至于在我人生途中抛弃它的时候,它的魂灵却一直存在。

“我去学校了。”当我立于广州,每天要出门时,依然脱口而出。意识到错误后,随即改口说,“我要去上班了”或“我要去单位了”。话说出后,开始有着初为人妇的局促。就如在一个新的家庭里,家人在位置和辈分上需要你适应。“单位”这个词用在这个时刻并不陌生,却有着穿进新鞋子的某些不适。

十多年过去了,我慢慢抹掉了“学校”这个词的残根。我极力让这个词在我新的轨道毫无立锥之地,可是它依然隔三岔五地出来捣蛋,我时不时还是冒出“要去学校”时,自己都会愣怔一下。原来“学校”的根一直在,熬不过生长环境一阵又一阵的扑杀,当你歇息时,它偶尔还是要冒出头来。

语言用起来生疏时就如米饭夹生了,吃了胃不舒服。如今网络造词极其迅猛,你得在网海里翻浪,才能跟得上网络语言的浪涛,而这往往容易导致我们从传统和惯性的河流流淌下来的语言缺失、变味。某些词语,本来就有,却在百般珍稀之后突然翻烂,让人无所适从。语言如刺,扎在心里面,浑身不自在。不自在不是疼痛,有时仅仅是麻——皮肤的麻,如“靓女”“美女”这些词语,它们突然似春天漫天的飞絮,纷纷掉落于耳根,落入我耳朵的初始便让我如此水土不服。

“美女”一词最先是用广州话发音的,它从空气中向我抛掷时,我正与亲戚走在东莞的步行街上。那是人潮如织的夜市,我们慢慢穿行于繁华的珠江三角洲那一片锦绣山河里。我眼睛四处张望之际,耳朵被一个后生喊:“美女,这衣服很适合你穿。”“美女”被这么当街一叫,我的脸顿时涌上麻红,一阵热浪涌向头顶。我对这个名词羞羞答答起来,那衣服也带着羞涩的光彩,我稍微一打量就买下了它,甚至连砍价都不好意思了。要知道,在我心目中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这些人物才可当之无愧地用上这个词。虽然被人们认为长得漂亮,人们夸你甚至都只是在背后,而被当街用“美女”张扬出来,还是有悖传统的含蓄。谁知,我刚付完钱走开没有几步,后面已经传来摊主的又一次吆喝,只听得他大声地招呼另外的人:“美女,过来看这件衣服。”我不由得转过身子,看看那个美女。

“美女”这个词可是稀罕物,即使美女如云,可也不可能在这步行街连续出现。而我眼前,美女在哪里?此时,小伙子已经跟一个中年妇女搭讪了。我的眼睛停滞:这是一个身材显得十分发福的中年妇女,她正笑眯眯地停在我刚才买衣服的位置上,准确说是刚走到这里就被小贩叫住了。这是一个可以称得上“老大妈”的女性,别说谈不上是“美女”,就是一个胖得邪乎的老大妈,相貌在普通人的水平线之下的老大妈。我的心情顿时跌落深渊。随即又一阵羞怒交集奔涌上来,像是被欺骗了感情:为自己刚才被称为“美女”的怦然心动,更多的是对“美女”这一名词如此泛滥的沮丧,这么短短几分钟“美女”这个词就从神圣的殿堂下跌到庸俗不堪的谷底。

社会的快速变化也可以在词汇中体现,“靓女”“美女”这些名词似细菌滋长,开始繁花似锦了。我知道最先的发源地还是珠江三角洲,词语紧跟着改革开放的滚滚齿轮,步伐迈得那么快,到处都是“老板“”帅哥”和“美女”。我移居广州之后,对“靓女”“帅哥”对这些词汇已渐渐适应不再过敏了,可是有时还是有些水土不服如鲠在喉。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对“靓女”“美女”这些词汇已经熟视无睹,特别是公共场所,这个词已经替代了“服务员”“大姐”甚至“大妈”“大娘”等词语。现在我对着某些不熟悉的年轻人,已经习惯“靓女”“美女”地招呼,并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帅哥”“靓仔”地叫着与快递员沟通。“靓女”“美女”“靓仔”“帅哥”这些仅仅是对应性别的名词,它们在当下这么密集的词海里不再显得轻浮了。

“凝固”“阴沉”是此刻牵引我的名词。

站在窗户边,窗外是一帧流动的画面。近景是耸拔的高楼,远景是错落密集的楼宇,是固定的,偶尔变化的是细节,比如灯光,晚间闪烁的灯火,比如某幢楼围挡施工。我凝视的主景是地面的主干道——中山大道,BRT刚好在我眼皮底下有个站,几个车道每天的来来往往,什么是车水马龙,瞅一眼中山大道便一目了然了。

我站在窗边心情沉郁。悲哀地发现,我居然感受到这帧画面气息低沉。阴沉的天,阴沉的路。阴霾在某个时刻穿过城市,如一个笼子,把我们抓在里面。每每看完文章,站起来望向窗外的时刻,心里默数着:此刻是上班时间啊。以前只要不是节假日,上班时间每个时刻都是“热”,车辆多,来往密集。特别是上下班高峰期,我站在这里,庆幸自己可以逃过车辆的拥堵,设想自己若在公交车里,几个站都可以坐上个把钟头。

天气晴朗,天气阴沉,这里都是差不多的气息,就像一个落寞的病人,刚动过手术,死气沉沉,按中医脉理,气息已去,元气无法恢复。《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观天象时的情形,渲染的文字不多,却令我印象深刻。黑沉沉的夜,吞没某些划破夜的地上之光亮。后面的情节都在电视或电影多番改编,为大众所熟悉。前面的这段描写,却往往被遗忘和忽略。而最近这文字中描绘的一幕反复出现,从厚厚的书本里窜出来。对应眼前的现实的场景,我找不出词汇,它们被压在井底般,跟不上现实的列车。

现在我在寻找牵引气象和环境的词语。对“阴霾”这个词,那刻的时空,它们被阴霾所笼罩。它们应该早就有的,却像被人们忽略的风筝,断线飘远了。

《出谷纪》中描写下降的第五灾。大地上无形的硝烟四起。曾经在书里、在传说中降临的黑色词汇,突然就让我们置身其中。它曾经存在于历史之前,我们以为它已经湮灭于羊皮书卷里,看——那书卷的残烟又复燃。那些细菌如夜行的军旅,悄无声息潜入人类中。

毫无征兆,我们一直负轭前行,一直向前,才蓦然发现它们与我们同行,企图吞噬我们。地图上的区域不断缩小,那些区域让我们一目了然,色彩鲜亮且触目惊心。

现代科学把“病毒”重新定义,肉眼看不见的形体和颜色都可以电子成像,色彩斑斓纤毫毕现展开给我们看。它们就在空气中,在你我生存的空间。我们知道它们的存在,我们承认它们的威力,我们用现代的武器与之对抗着。

此刻的城市,此刻的大地,有点儿孤寂。用上“孤寂”这个词,我心中有点儿悲凉。我站立在窗口往大马路上观望,那里车马稀,要知道,本来一直堵塞的主干道,从来都是长龙般的车辆。现在的车辆,让我感觉如梦境。

我眼目所至,像是幻境,每天的熟悉,变成不熟悉。人生如梦,《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只有电影里的云里雾里才能呈现。而行人稀疏,让我眼目不适应,也有梦幻之感。那些汽车也似乎无精打采,它们在马路上,晃过,又一次晃过。

这就是让我患密集恐惧症的城市吗?人和高楼、汽车的密集曾经让我喘不过气来,黑压压的一拨人之后还是密密麻麻的人,高楼林立,虽抻直于大地之上,但在阴郁的天空之下,它们泻出的人间气息永远是闷热的。

万家灯火呢?依然如故,灯火昭示着人间温度。一幢幢在眼际远去的高楼,密密的格子里的亮光依稀,它们在夜色里,与黑色融为一体;一幢幢高低错落的钢筋水泥楼宇,曾经的栗子褐、猪肝红、钴蓝的颜色褪了,霓虹灯熄了很多,它们的内里曾有来自人类的活力,夜里只剩下褪色的躯壳和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

城市里沉浮,有的人回归了故乡,故乡有曾经的热炕头。有炕的冬天,是温暖的。

我来自粤东的小镇,我们小镇的夏天是张扬的,烟火气十足。来自乡镇的打工者有的打着包裹重新回归,填补小镇的热闹。来自熟悉乡亲零碎的信息,让我揣摩人流的大致方向。家乡的生活压力不大,人们可以循着自己的来路安放一个普通居所,大抵如此。

春天的城市——这个可以代表岭南的现代化城市的春景,人们津津乐道,却不是我所喜欢的,我心里一直抵触它的湿。万物生的季节,在南方并不是它的美好所在,这里的四季万物都是蓬勃的绿,冬天的木棉灿烂纷呈,簕杜鹃红的黄的一直照看城市的花圃。春天水雾朦胧,适合细菌繁殖,这对身体自然不够友好。

本来就缺乏寒冷的花城,它的冬天更不像冬天,可以说这个城市的四季,现在都不明显了,雾霾和湿热更加肆无忌惮地扯开它们的长氅把城市覆盖住。

我写过一首诗,第一句是“广州的春天,是从落叶开始的”。

落叶满地,枝头已经春绿。

现在它们绿意盎然,各种乔木和灌木青翠欲滴,但空气中的气息,却又萧索和寂寥。它让那些盛开的花都很识趣,它们不敢夺人眼球,开得低调些,再低调些。

“阴霾”这个名词拥有的能量巨大,忙碌的城市、忙碌的人们,来不及抬头看看它的面容。有时,我界定了它的状况:像是沉沉郁郁的雾,凝结着我们的生活,甚至是我们的灵魂。阴霾带着它的情绪,一次次轮回,碾压尘寰,碾压这个世界,穿过我们的时间。

停摆、阻滞,它们在大摇大摆地驾驭着它们暂时得到的魔力。蛰伏的细菌,它在某个时刻复苏,“幼发拉底河里锁住的大龙被放了出来”。

“征服”是我们喜用的词,我们以为我们征服了世界:我们上天入地,征服海洋和大地的深渊,直冲宇宙霄汉。看看,马里亚纳海沟都有人类的塑料颗粒,太空飘浮着卫星的残骸,这些是宇宙垃圾。征服是我们向外抻直的欲望。可是,同向的一个行人打了喷嚏,却令包括我在内的几位行人赶紧扭头避开,逃之夭夭。大家相信,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会侵略我们。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是如许渺小。

“和谐”一词早在经书里等待,我们须向大地和造化的万物低头忏悔:老祖宗给予我们的古训,都被我们的功利踩踏在地上。“和谐”仅仅是一个不起眼儿的小词,可是它无处不在,浸染在万物之中。物与物,人与物,人与人,都需要“和谐”。自我的膨胀,欲望的张力,不少个体都在为一己之私而不断践踏着良知,我们的人际关系如此微妙,“和谐”需要由内及外,顾及自己和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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