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绰绰
作者: 阳崇波租住在这栋老旧的楼房快七年了。从最初的诸多不适到现在安之若素,我渐渐习惯了在这旧屋子里的生活。
老屋有一个朝北的小阳台。推开纱门出去,站在阳台上能看见对面那户人家厨房窄小的窗口。厨房是人间烟火所在,厨房的温度就是一个家庭的温度。如果哪一家的厨房早、中、晚三个时段都能准时飘散出呛人的油烟或是诱人的香气,那一定是称得上幸福的人家。在隔开我们这两栋楼的空地上有四棵高大的树,从东往西依次是一棵玉兰树和三棵蒲桃树。树冠远远高出了两栋楼的楼顶,枝叶浓密婆娑,亭亭如盖,遮住了阳光。我让单位做后勤的老谢对枝丫进行一些修剪,好让阳光透下来。老谢望树兴叹:“树太高,架上梯子也砍不到,而且还危险。大院里的路窄,工程车又进不来。你们只能将就啦!”住在一楼的小郑说:“有时抬头看树,感到遮天蔽日,不知晨昏。”幸好,去年的台风刮断了中间那两棵蒲桃树的几根枝丫,让阳光终于能够占领一块地面。楼距近,树又太密,我住在三楼,即便把衣服晾在阳台伸出的晾衣架上,衣服也很少能晒到阳光。没有光,屋子里白天也有些阴暗。
阳台上摆放着四盆花和几个空花盆。两盆是喜阴的绿萝,一盆是茉莉。还有一盆绿植类似藤蔓,叶片小而肥厚,种了快三年的时间,也没见长大。空花盆之前也是种有花的。其中一盆种的是蓝雪花,另一盆种的是兰花草。蓝雪花叶色深绿,花色淡雅,呈蓝白两色,花形类似紫云英,在七八月间开花,炎炎夏日里让人一见就有清凉的感觉。它得名蓝雪花或许因此。从花店刚买回这些花时,蓝雪花很是热闹地开了一阵,可一开一落很快就死掉了。后来知道蓝雪花喜阳,也就明白它曾努力地活过。兰花草则是从大院的花圃里移植过来的,看着它会想到那首流行一时的台湾校园民谣《兰花草》,花朵朝开夕败,也确实惊艳了一回。茉莉花开过一季,现在偃旗息鼓也变得要死不活了。
家乡传说,世上的人都是花山上的花。花婆神把花送到人间,女子是白花,男子为红花。人死后又化为花魂回到花山重新生长。花化为人,人变成花。如此轮回,花山上的花长盛,世间的人繁衍生息。那世间的花又是什么?是陪伴,是治愈,抑或是开悟。
风起,叶沙沙落,落叶亦有声。阳台上除了花的叶子,还有树的叶子。大风、大雨、树上捣蛋的松鼠都会给阳台送来落叶。树叶的颜色随季节变化而略有不同,春时绿得浅,夏时绿得深,秋冬时叶片暗灰,即使泛黄也是暗暗的。落叶是季节的信使,告诉我四季的变迁。我从不轻待它们,总是让落叶在阳台上汇集,积攒上一段时间才扫走。在时光的调教下,叶子的水分流失后会慢慢地变干,干燥得自己的脚踩上去时,能听到清脆的声响。古人云“开瓶酒色嫩,踏地叶声干”,又说“掩关苔色老,盘径叶声枯”,可见听枯叶声响亦是一种追求自然真境的诗意行为。
万籁有声,发出声响的又岂止是落叶?
壁虎是窗台上的常客,它们总是在夜晚出现,匍匐在窗口的外沿灰白老旧的墙上,它们白灰灰的身体是天然的伪装。那些被室内灯光吸引,朝着窗口飞来,或是停留在纱窗上伺机钻进窗子的飞蛾一类的虫子都是它们的猎物。壁虎悄无声息地逼近,舌头迅疾地一伸一缩,那些虫子就成了它们的腹中之物。壁虎似乎总是不能饱腹,夜深人静之际仍然不肯离去。我在桌前读书困乏时,抬头之际有时能看到它们趴在窗网上。诗人说壁虎“庶鱼庶草剧难名,每讶寒宵壁虎鸣”,又说“土蛇不蛰日纷腾,壁虎高吟夜守灯”,可见深夜里壁虎是会叫唤,会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是它们的声音太微弱,还是我没有细心地去聆听,我竟然从没有听到过。它的叫唤是为了呼朋引伴,还是仅仅因为孤寂而长吟?我对它们知之甚少,实在猜不出来。
今夜不知道老鼠会不会来。往夜它们都会急吼吼地跑过我的窗沿,像是去赶一个将要迟到的约会。窗沿那么窄,管线那么细,它们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那次公休回老家,阳台上晾着一些红薯,忘了收进屋内,厨房里也有十多个放在地上。十余天后我回来,看到阳台和厨房地板上只剩下红薯的些许残渣,还有十几颗老鼠屎。是老鼠光临了我的陋室。它们应该是吃完了阳台上的红薯,然后循着气味进到厨房,把厨房里的红薯也扫荡一空。有一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时,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侧身看窗帘。室外的光照在窗帘上,一只老鼠正沿着窗帘爬上窗框,从两扇玻璃推窗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鼠辈气定神闲轻车熟路,定是夜夜趁我沉睡之后如此。此后几天,我陆续在电视机柜、衣柜、书柜等处发现它们的活动痕迹,食物残渣、咬碎的纸屑、咬烂的行李包……只是没有见到作案的鼠辈。看来它们只是把我这陋室当作行宫,没打算长住。可人鼠岂能共存?我买来粘鼠板,每晚睡前一一放置在窗台、电视机柜、门厅、厨房门口。据我观察这些地方是老鼠的必经之处。它们一旦从这些地方走过,踩上粘鼠板,一定难逃。我要做的就是等着早上醒来,将大胆鼠辈“鼠赃俱获”。一连四天,粘鼠板上没有留下鼠辈的一点儿痕迹,只粘住了一只蟑螂和一只长期出没在厨房的壁虎。后来几天,我几次调整粘鼠板的位置,可仍旧未能擒获老鼠。就在我心灰意懒,打算撤掉所有粘鼠板时,某天早晨天未亮,我起床如厕,厨房里传出唰唰的响动声和老鼠吱吱吱的叫声。我打开灯,看到米桶旁边的粘鼠板粘住了一只尖嘴尖腮的老鼠。很显然,这只老鼠偷米时不小心从桶边掉到了粘鼠板上。我蹲下来,看到它的四只鼠足和细长尾及鼠身的后部被粘住了,只剩尖尖的头在乱晃。粘鼠板已被它咬破一个小洞,它的努力显然白费了。它鼓胀的小眼盯着我,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降临。我想将老鼠正法,起床看热闹的儿子却说:“让它自生自灭吧。”不忍拂了孩子的意,我将粘鼠板卷起,把老鼠卷在其中,拿到楼下丢进了垃圾桶。对于老鼠,我只能做到这步了。无论何时何地,老鼠都是不会受到人类欢迎的,何况这还是绕床饥鼠。
除了老鼠,还有松鼠。松鼠不会像老鼠一样登堂入室,房屋之外的空间都是松鼠的。靠近阳台的那棵树上就有松鼠搭建的窝。平时也能见到一身皮毛灰黄或灰黑的松鼠在树丛中蹿来蹿去、在枝丫间跳跃,在小区各栋住宿楼的阳台、窗户的防盗网上活动。凌空飞架的各种线缆成为松鼠们往来各楼栋的便捷通道。它们在人类的居所外逗留,当然是希望能找到一些果腹之物。有好几次我晾晒在阳台上的花生、板栗、红薯都被松鼠拿去吃了。不过,我并不觉得气恼。有这样的萌物做邻居,偶尔窥视一会儿它们的生活,足以忘掉一些烦心事。
我住在老城区的中心,虫子见得少,虫子的鸣声也很少听闻。晚上偶尔听到楼下蛐蛐儿、蝼蛄的叫声,单调而乏味。它们叫上一两个晚上又不叫了,我就听不到了。想来是鸣唱的虫儿没有听到其他虫子的回应,自己跑开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虫子和人类有着同样的心思。
我有一个老师曾担任桂西南某贫困村扶贫第一书记,夜里他最大的乐趣是用手机拍摄乡村的飞蛾,然后展示在微信朋友圈。手机镜头下的蛾子奇形怪状、色彩斑斓,飞翅上的图形绚烂夺目。许多人从他的朋友圈认识了众多种类的蛾子,见识了缤纷的蛾类世界。他告诉我,拍摄近一年的时间,到最后那些飞蛾像是把他当作了朋友,见到他时不会四散飞逃。一些蛾子飞舞时不好拍摄,他会说:“你这样乱飞,我怎么好拍?”听到他的话,那些飞舞的蛾子竟然会停下来,歇息在墙上、窗户上,展开羽翼让他拍照。蛾子和他似乎已有了心灵感应。是啊,也许那些蛾子就是来拜访他的客人。我知道,很多时候是这些蛾子和耐泡的茶以及杜甫的诗集慰藉了他孤身独处乡村的寂寞。
在城里很难见到那些美丽的飞蛾,偶尔在阳台上会发现蝴蝶或是蜻蜓的躯壳。说躯壳是因为它们已经死去。或许在前一个夜晚它们朝向荧荧之光,试图进入我的屋子,却没有成功,只能在阳台上徘徊。最后累了,或是受到壁虎的袭击,它们坠落下来,成为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那只马蜂进屋时,我没注意到它。夜里听到嗡嗡的振翅声,凭经验我知道有虫子飞进了屋里。我在书桌前、窗子周沿找了一阵,没有找到。奈何睡意袭扰,我躺在床上睡着了。梦里一直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飞,似困兽犹斗的挣扎,又像是有断断续续的激情。早上醒来,在干衣机里给儿子找衣服,才发现一只马蜂正从干衣机底部努力地往上爬着。我赶紧找一个塑料盒把马蜂扣住,然后把塑料盒倒过来将马蜂装到了盒子里。一夜挣扎过后,马蜂精疲力竭。人类的气味显然刺激了它,它在塑料盒里不安地爬动着。儿子知道捉住了马蜂,刷着牙就跑过来瞧热闹。我说:“把马蜂拿到阳台上放了。”儿子说:“马蜂一定饿了,要喂些东西给它吃,补充能量。”我把盒子拿到阳台,放到茉莉花盆里。小小的塑料盒关不住马蜂,它努力爬出了盒子,又爬到茉莉花叶上,但很快又掉落到花盆里。被困了一夜,它太虚弱了。我再次把它捉回盒子里。看着马蜂,我希望它能明白我的善意。儿子又拿来螺丝刀让我给塑料盒戳几个孔,让马蜂透气。这小子平时爱读《你好,我的植物邻居》《荒野求生》等书籍,看来没有白读。做完这一切,我去上班,儿子上学。傍晚回来,我再去看茉莉花盆中的塑料盒,马蜂已经不见了。在花盆、阳台、楼下的瓦房顶上也没有见到它的踪影。或许马蜂真的飞走了吧。
我租住在这旧屋,早晨出门,傍晚归来。进屋后,先在厨房里忙碌,接着和儿子在老旧的餐桌上吃饭,然后父子俩看书、学习、打游戏、出门散步……日子简单地重复着。只有夜晚会有一些不同。我知道,在不知晓的黑夜深处,存在着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那是动物的,也是人类的。
有时深夜返家,看着那四棵树,像是旧楼前四个沉默站立的人。它们陪伴着我,也陪伴着那些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当然还有夜色中所有的影影绰绰。
【作者简介】阳崇波,广西罗城人,仫佬族,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散见于报刊。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