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洄游路,倔强返乡魂
作者: 斤小米人与自然到底应该如何相处?道家崇尚“道法自然”,强调“天人合一”,认为人与自然和谐的最高境界是“浑然忘我”。但在已知的三维空间里,人毕竟不同于任何其他生物,利己、贪婪、短视、暴虐……在对待其他生物时,一些人极少考虑一百年甚至五十年之后才发生的问题,当下的欢娱与满足永远都是第一位的,竭泽而渔,焚薮而田,且不自知、不反省,更别说有为其他生物之痛而痛之情了。当下的愉悦胜过一切缓缓到来的快乐,当下的每分每秒自然就成了最需要满足的欲望。陈集益在他的长篇小说新作《金翅鱼之歌》里表达了对大自然深切的关注之情,这既是对生存家园深沉的忧虑与关怀,也是作家对生灵的悲悯与责任担当。作者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借助一个为了金翅鱼顺利洄游、保护金翅鱼使其免于灭绝而奔走呼告的主人公形象,将金翅鱼的悲壮洄游之路铺展开来,并在这幅画卷中添加浓浓的时代因素,表现出经济发展时期各层面人物“合理”利用生存环境的认知与态度。小说的矛盾冲突一触即发,围绕金翅鱼展开的种种抗争惊心动魄。
两条线并行贯穿了小说的始终,明线是保护金翅鱼,暗线则是保护金翅鱼的主人公所代表的那些从家乡出发、前往世界各处的游子。他们如金翅鱼,通过定期的洄游产卵,汲取家乡的营养,将生命中美好的部分传承延续下去。
小说的结尾处,暗线中通过读书离开家乡到北京工作的主人公,历经坎坷后返回家乡,成了家乡河流的卫士,完成了自己的洄游——返乡,与金翅鱼的成功洄游的明线交融在一起,形成了完美的统一。
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作者用自身的经历使人们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应是抗争与无奈,而应是融入与回归,人可以以另一种与我们生活现状不同的方式栖居于大地之上。这部长篇小说,陈集益一改他的先锋写法,运用仿纪实体,表达了作家的生态思考与人文情怀,是“文学应该书写新时代山乡巨变”的写作背景下的极具反思与冲击力的力作。
仿纪实写法更便于表现出时代
变迁的魔幻与悲悯生灵的真实
与魔幻现实主义不同,仿纪实写法使人更加难以辨别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距离。这是作家陈集益独创的一种写法,它的特点是:以与现实完全相同的国家大事、政策、人名、地名、物名串连为背景,穿插真实有效的新闻报道、通讯、深度采访,辅以质朴的类新闻体语言,减少主观抒情描写,尽量使文本看上去极为客观,使故事中虚构的主体对象有一种诡异的真实感,从而增强小说的真实性,使主题的冲击力更强。它不同于卡夫卡式的“变形”,也不同于卡尔维诺式的“看不见”,更不同于马尔克斯式的“魔幻”。如果说他们的虚构是让读者“明知为虚构”而“相信”故事的真实性,那么陈集益的虚构则是有意混淆“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边界,使看似荒诞的“真实”不只是“文学的”更是“现实的”,是身边正在发生的让人有着切肤之痛的现实。这一写法在陈集益早期的作品中就已初见端倪,《吴村野人》中的野人、《人皮鼓》中的那面人皮做的鼓、《第三者》中的记者采访和参与故事,等等,都容易使读者反复回看,以便从荒诞的情节中确认其真实性,这也正是其小说的魅力所在。在《金翅鱼之歌》中,仿纪实的写作风格已完整成形。
首先,故事发生于近二十年前,因为要在山区建造小型水力发电站,金塘河被截断。自三峡截流后,各地陆续建造水电站,这件事是真实的;金塘河是真实的,它源自金华、龙游和遂昌交界的深山区,那里“群山巍峨,山林密布,淙淙的泉水汇聚成溪”;金翅鱼产卵的龙井,文中关于龙井的描绘完全符合金华深山区的真实;包括主人公的名字陈集科、其堂弟陈集宝,也都与作者陈集益只有一字之差,真实得令人怀疑这讲的就是作者的兄弟的故事。
其次,小说中写到的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事情是真实的。陈集科的妻子马莉秘密调查的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山西砖窑事件,这种大而远的事件被拉到陈集科的生活中,近在咫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口号提出后,生态旅游备受重视,也是真实的。
再次,细节的真实性使小说如同摄像机镜头,细腻、清晰、现实、完整。如马莉发在报纸上的采访《金塘河因建水电站断流,美丽金翅鱼濒临灭绝》,全篇用通讯体增强其真实性;从北京到金华的火车是哪一趟,洄游通道的设计、修改、定稿全过程,开测绘所后的一些专业知识等,使人仿佛身临其境;代表乡村文明传承的祠堂等被毁,乡人为了经济效益急于摆脱贫困,竭泽而渔,是中国许多乡村现状的真实缩影。
可以说,真实是仿纪实小说的根,是其能具备巨大的审美冲击力的关键。但“仿”从何来?毕竟这不是纪实小说,更不是报告文学。小说不负责说教,也不担当必然的社会使命。与纪实文学不同的是,小说更注重阅读时间的恒久性与主题的丰富性,“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才是小说之所以被称为小说的理由。因此,小说的虚构才是其灵魂所在。
用一个“虚”挑起整部小说的“实”,所有的“实”都是为“虚”服务,让“实”使“虚”变得可疑,故事就立体起来、广阔起来了。在《金翅鱼之歌》巨大的真实笼罩之下,谁还会去怀疑“金翅鱼”为假呢?谁还会怀疑这个孤胆英雄陈集科为假呢?谁会去怀疑他为了这片土地所做的努力,他对万物生灵深沉的爱呢?于是,文学性来了,表面上的生态主题一步步深化,集中到了以陈集科为中心的一批人物身上,如马莉、李钢等,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有自己的英雄主义。有人说,陈集益的小说“更像是作者的精神自传,故事里的每个人物都是作者的精神碎片”。在仿纪实话语下,这个特点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这一特点也使生灵大地的魔幻与真实在小说中得到了高度的统一,在一环套一环的矛盾冲突中,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让人掩卷深思。
生态视野下万物的呐喊与悲鸣是小说震撼感与爆发力的根本
工业革命以来,地球环境问题以尖锐的姿态闯入人们的视野,于是,生态文学应运而生。从《寂静的春天》《瓦尔登湖》到《人类简史》,这些作品引起了世界各国人民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作品怀着对大地的悲悯之情,传之悲鸣,为之呐喊。
中国近年来也出现了许多这样的优秀作品,如陈应松的《森林沉默》,阿来的“山珍三部曲”(《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长篇小说《云中记》,迟子建的《群山之巅》等。与这些作品明显的生态写作特质不同的是,《金翅鱼之歌》对自然生态的描写并不多,但主题直指对金翅鱼与金塘河的保护,表现出以陈集科为代表的孤胆英雄出于对乡土的珍爱,自发地关注生态问题,积蓄力量,执着突破,不怕牺牲,逐步推进,获得进展。
事实上,对大自然生态的关注,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也俯拾皆是。如柳宗元写“草木榛榛,鹿豕狉狉”,原始状态下草木繁盛,没有人的参与,荒废但不败落;郦道元笔下的渔者唱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则写山水之间的猿声凄清,却也可见猿的自由自在;“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人耕种的水田上白鹭可以自在飞翔,黄鹂鸟快乐鸣唱,都不怕被猎枪射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这便是道家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但人口膨胀,生活质量无限提高的需求,使人对大自然的掠夺成了常态,很多物种相继灭绝,人类危机重重而不自知。陈集益借《金翅鱼之歌》,通过其独特的生态视野,表现更深度的生态关怀。
一、重现生态之美,用美唤醒人类对大自然的热爱与尊重之情
金翅鱼是从《山海经》中得到灵感而虚构的一种生物,作为小说主人公为之奔走呼号去保护的对象,具有浓厚的隐喻色彩。作者赋予了它绝美的外形,鱼身鸟翅,“金翅鱼是一种长相奇特、胸鳍发达、鱼鳍呈鲜红色的鱼种”,但更美的是它洄游时的壮观,“当第一条金翅鱼出现在瀑布的白溅中时,水中就像出现一根闪光的金线,梦幻而耀眼……红色尾巴甩出一串水珠子,紧接着,后面的鱼群前赴后继地迎着瀑布冲刺,瀑布中出现了一道道金色的弧线”。在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建好鱼道后,金翅鱼成功洄游,“它完全展开的鱼鳍配合着左右摆动的鱼尾,在长青苔的石头之间奋力前行,划拨出一串串白色的水花……突然发起惊心动魄的一跳,噼里啪啦连游带飞一口气蹿了上来……只见那鱼在闸门处,借助强有力的尾鳍用力拍水,弹出水面翻了一个筋斗,迎风飞了起来……那鱼在空中借助风力滑出去十来米,在下落到拦水坝上游的积水中身子接触到水面后,它再次摆动尾巴弹到空中,连续飞起三次”。这种美是一腔孤勇誓死不休,是不计成败义无反顾,其悲壮色彩使金翅鱼的洄游具有了人类为生存而迁徙、离乡又归乡的史诗性意义。
金翅鱼产卵的龙井,是一处未被开发的神秘地带。关于龙井通往东海龙宫的神话传说代代相传,更增加了其不可侵犯之美。龙井是金翅鱼的家园,是人类禁止踏足之地,给金翅鱼提供安全、洁净的环境繁衍下一代,守护金翅鱼,就必须守护其家园。在作者的笔下,龙井是神圣的,第一次远距离观看龙井瀑布,是陈集科小学三年级时,作者这样写道:“一道白色的水帘从上百米高的千仞绝壁上直泻而下,瀑流落在岩壁和深潭中激起一片水雾,在阳光直射下隐约可见迷蒙的七色虹桥。而彩虹下那一个有五六间屋那么大的水潭,就是能通到东海龙宫的龙井了,它的颜色接近墨绿,深不见底。”质朴的语言描绘出大自然震人心魄的美。第二次近距离观看龙井,是二十多年后。为了保护金翅鱼,他带着记者马莉去实地考察,这次看到的龙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山谷中的参天古树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龙井没有了遮天蔽日的森严感。水潭倒是依然墨绿墨绿的,但是攀爬岩壁的时候,下面没有看到可观的鱼群聚集了。从岩壁下到深潭边的洁白如玉的鹅卵石堆上,他们盯着水底看,在潭边的浅水里看见了石板鱼、红车公、鳑鲏、花鳅、小鳈等本地野生鱼类游来游去,却没能看到红色的金翅鱼游动其中”。龙井面目全非,怎不令人生起保护它的使命感?
除此之外,更广阔视野里“由高而低、自南向北”流的金塘河,虽然只是一条溪,却也磅礴,从未枯竭,“湿地就像绿色的海洋,除了一望无际的芦苇,还广植睡莲、菱、荷、茭白、菱角、荸荠等水生植物,有白色水鸟成群结队,起起落落”,这种美是更为丰富、充盈的。
审美是人类最高级最自然的情感,从河流到瀑布到生活于其中的金翅鱼的美的展现,使人由衷热爱这种美,从而内心生发出对自然万物的尊重之情。
二、拉响生态预警,呼吁对万物生灵予以敬畏
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摧毁给人看。悲剧产生的冲击力,容易引起人的反思。发生在大自然中的悲剧,是美的生灵灭绝,美的河流断流,美的山林光秃。这一切看似与人类生存的切身利益不相关,但关乎人类的长久发展,人与自然共存共生。
这片土地的祖先千百年来在此生息,吸取土地的营养,他们对古老的鱼类给予充分的尊重,用“东海龙王”的传说警醒子孙对龙井瀑布的敬畏,使这里在“开发”之前,一直保持着一种生态的平衡。为了建水电站,金塘河被截断,龙井瀑布边上的原始森林被砍伐,金翅鱼从成群结队,能将掉进瀑布中的人托起,到一条一条零落艰难地洄游。被破坏掉的环境既展示着人类为了经济利益而破坏环境的短视之举,又深层表现了人类的狂妄自大——自从为了经济利益,无穷无尽地开发资源后,人们对神秘的自然失去了敬畏之心,山乡被破坏,山乡的未来处处埋着隐忧。神秘的传说暗示着,一旦失去敬畏,对自然无尽破坏、索取,人类必将受到反噬。
文学应关心环境保护、关心人类的长久利益乃至自然生命的存在权利,意识到现代文明发展的固有弊端。小说中,环境被破坏后的现状描写,如“昔日河水湍急的河床上只剩下细细的水流,有的河道干了,裸露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河道两岸,昔日半米高的水位线附着在河岸上,在阳光下显得很白,就像蜗牛爬过留下的干黏液。在被称为‘流沙坑’的地方,拦水坝不放一滴水,石缝中的细水是从沙石里渗出来的。河道里已经看不到鱼,连螃蟹、泥鳅都很难看到,只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硬壳虫,刺溜爬得飞快”,还有“宁静的山乡不再宁静,古老的村庄没有祠堂,奔流的金塘河不再奔流”,以及“很多石头上沾满了金色的鱼鳞,很多石缝里横陈着鱼的尸体,在漫上石头的水洼中,死鱼的嘴歪着,鱼眼圆瞪”,读之令人心惊。镜头性细腻真实的描写拉响了生态预警,呼吁人们敬畏万物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