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王
作者: 房伟一
九月中旬,陈轩考入N大,成为一名博士生。他本科就读于普通二本院校,硕士在省重点大学就读。从“双非”学校“越级”进入985院校,同学们都恭喜他,说他是“鲤鱼跳龙门”。陈轩也有点飘,在母校做了两场讲座,学弟学妹坐得满满当当的,渴望他分享成功经验。
“以学术为本心,要有坐冷板凳的勇气。”陈轩坚定地挥手,目光闪烁。台下掌声雷动,很少有人注意他复杂的神情。
搬到博士宿舍,又走运了。舍友李小凡,父母都是N大老师,他只是有课的时候中午休息才来宿舍,大部分时间,这间宿舍只属于陈轩。陈轩老家在河南商丘,父母都是农民,他能考上N大,太不容易了。
“莱教授赏识你啊!”李小凡半开玩笑地说。
小凡是校教师子弟,根基和背景自然深一些。二人都专攻教育学,但导师不同。小凡个子不高,瘦瘦的,说话慢条斯理,吐字清晰,头脑很清醒的样子。
陈轩参观N大院士、学部委员的雕像,暗暗发誓,要拼出个样子来,不期待能像大师们“绘像凌霄阁”,至少拿个“优秀博士”称号。按照学习计划,陈轩开始清教徒式的博士生涯。早上五点起床,跑步,吃早餐,去教室,中午午休,下午去图书馆,晚上去自习室,十二点睡觉……李小凡没那么用功,打掼蛋,参加朗诵社文艺活动,还谈了个女朋友,撒狗粮,秀恩爱。
“这样不行。”小凡对陈轩说,“还没毕业,你就累垮了。”
陈轩状态的确不好,脸色又黄又青,还有黑眼圈,有时胸闷心慌。从本科开始,他就努力拼搏。七八年下来,身体里满格的电力,被透支得亮起红灯。
小凡弄来一只缅因公猫,毛发蓬松,个头不小,性情却温驯,很少叫,沉默地趴在阳台上,据说已做了绝育手术。陈轩对养动物不感兴趣,可架不住小凡的情面。小凡说父母不让在家里养,只好放在宿舍,让陈轩帮忙照看一下,猫粮等费用由他出。小凡给缅因搭了猫窝,放了猫砂盆。小凡说:“陈轩你就多活动一下,铲屎、喂食、打扫卫生,当锻炼身体了。”
气味不好闻,要每天打扫。陈轩在学业之外找了点事做。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和缅因对视。一人一猫,相对无言。小凡说:“别和它瞪,猫以为你要挑衅它,要懂撸猫和吸猫技巧,那样才能给沉重的学习生活减压。”
“它叫夜王。”小凡说,“原是本系一个教授的爱猫。几年前,教授离异,性情大变,和名下博士生闹翻,几个弟子实名举报他剥削学生。此事轰动全国,你没听说过?”
陈轩摇头。他很少关心八卦,也不晓得夜王这名字的来历。小凡说,那是火爆全球的美剧《权力游戏》里的一只鬼王。
“这是丑闻。”小凡说,“后来被学校压下来。教授灰头土脸,申请调到福建的高校,夜王送了人,几经辗转,才到了我这里。”
“我以这事为基础,写了个广播剧,准备给喜马拉雅。”小凡笑着塞给陈凡一沓纸说。陈轩知道小凡不务正业,可没想到他还搞创作。“在喜马拉雅当个‘声优’也不错,我喜欢用声音讲故事,声音可直达灵魂,或许比文字更直接。”小凡说,“别把学术太当回事,否则活得更累,没事多撸一撸夜王吧。”
那天下午,陈轩有点空闲,他斜靠在阳台躺椅上。阳光正好,暖洋洋的,他翻着小凡乱七八糟的稿子,稿子写得和传统小说不一样,更像几个人物的独白。夜王趴在他脚边,碧绿眼眸,在阳光映射下,似乎透露出无穷的秘密……
二
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导师路修远,不该是这样的人。
大年初一,阳光惨淡,湿冷得怕人,白杨、柏树等绿化树也溶在雾霾里,看不清轮廓,走了很久才听得几声喜鹊叫,还有咳嗽般的鞭炮声。一栋栋宿舍楼,突兀地在眼前露出灰色屋角,仿佛麻风病人不经意间露出的白斑。
靠近年关,学生大多回家了,校园西北角的宿舍区就显得冷清。学校建了几个新校区,青年教师大多搬到新校区旁海德公园、燕莎这样的高档小区,留在老宿舍区的教师,除了退休老人,就是工作很拼命的中年教师。
拎着礼物的手有些酸,越来越沉。妻子跟在身后,埋怨说:“省城的鬼天气真烦人,都九点多了雾霾还不散。”我和妻子去导师家拜年。我叫程兵,二十八岁了,教育学博士第三年。妻子是博士一年级,她在历史系。我虽没觉得自己老,可老家的那些同学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也还好,没孩子,否则夫妻俩都读书,日子怎么熬……
导师家非常安静,没有年的气息。地上一片污渍,桌上放着吃剩的饭盆,散发着清冷的臭气,沙发丢着十几本书,都折着页。我看上去,这些像是一些姿态各异的死去的士兵。再低头就发现塞满便当盒的纸篓,被撑着大嘴,仰天长啸。
导师正埋头看书,看到我和妻子,点点头。我说:“春节来看望导师,祝您新年快乐。”导师快速扫了一眼我带的礼物,两瓶五粮液、两盒金骏眉。导师浅浅地说了声“谢谢”。
一只大猫,无声无息地从卧室里钻出来,眯着眼,冷冷地看着我们。
妻子被吓了一跳,这猫看着,让人不太舒服,不是那种温柔的小动物,更像是某种沉默的猛兽。导师说:“它是只缅因,叫夜王,不碍事,它不咬人,你们不用管它。”
我和妻子在沙发上向里坐了坐,导师又说:“来得正好,赶紧开动。”
导师很少露出笑容,他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又口若悬河。这种分裂感,在他离婚后更明显了。他讲的都是自己怎么怀才不遇,学界如何打压他,他的学问有多好。这样的话我们开始还听,但他上课只讲这些,有学术含量的东西不多。导师的嗓音也有两种,一种低沉嘶哑,诉说命运的不公;一种嗓音高亢,表扬自己的才华。
课堂上我时常被这两种声音搞得头昏脑涨。我甚至怀疑他的身体住着两只鬼,一只郁闷鬼,一只骄傲鬼。这两只鬼,天天在导师身体里辩论,互相攻击,又彼此安慰。在两种不断变幻的声音中我陷入昏睡。梦境里导师变身为双头鹰,双声变幻,连绵不绝。奇怪的是我听着“靡靡魔音”,睡得格外香甜。那天我被导师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愤怒地盯着我,我擦净嘴边涎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香椿般古怪的气息……
导师丢过来一堆民国影印资料,说:“程兵,相关信息摘出来,录入电脑。”
“我们没带电脑。”妻子小声地说,紧张地搓手。
导师又塞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旧的联想笔记本电脑,上面油腻腻的,妻子拉了拉我的衣服。拜年碰上这样的事我也蒙了。这两年,我都是在整理资料中熬过来的,过手的资料,四五百万字总有了,暑假也是独自在资料室弄资料。钱是一分都没有。资料室闷热异常,没装空调,影印资料有的字迹模糊,要用放大镜,仔细查阅。我的近视程度更深了,颈椎病时常发作,一次在夏天甚至差点昏过去。导师给我送来两盒藿香正气水。
我们住在学校旁的出租公寓。只有四十平方米,但一个月房租上千元。学校从去年改了政策,每月只多发三百元钱津贴,不再提供免费宿舍。那点可怜的博士津贴远远不够。导师也不给补助。他说要磨砺心志,锻炼学术孤勇。妻子的导师还好,不定期发点钱,也是杯水车薪。我在外面兼课,编些杂书,勉强度日。这些境况也不敢向导师抱怨。导师家虽冷清,可又宽敞又舒服。我们挤在小公寓,就连夫妻间那点事也是小心翼翼,生怕隔音不好,惹得邻居讨厌。
夜深人静,妻子紧紧拥抱着我。她的身体是瘦的,我抚摸着她清晰的肋骨,感受她温热的呼吸,也不免苦楚,这样的生活何时结束?那顶黑色的博士帽,到底值不值这样的付出?
早上过来,妻子和我争吵。她心疼钱,不让我买东西。岳父过寿,我也没买啥高档酒,不过两瓶共三百多元的“海之蓝”。可我明白,论文下个月要提交,如果导师不同意外审,答辩就要泡汤,找工作要推迟。我和妻子都在读书,没收入,眼瞅着三十岁要到了,日子咋过?
我捏着那卷材料,看着导师冷冷的眼,仿佛捏着块沉甸甸的冰。妻子依偎着我,有些颤抖,我低下头,脖子的青筋“嘭嘭”地跃动,好似随时可以爬出来的长虫。
“你到底弄不弄?”导师有些不耐烦了。
那只缅因猫夜王,躬起身体,背毛奓起,发出低低的警告声,像个讨厌的监工。
三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子这句话是说给我的,我拿它当座右铭。我对自己说:“路修远,你做得还不够,你要当真正的学者,严格的教育工作者。”
北方的春节,千篇一律。放鞭炮,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傻乎乎地等敲新年钟。我们需要仪式感,其实是害怕孤独,我们的怯懦让我们以聚集形态、逃避孤独。
陈美林这个恶女人真走了,欣欣也和她一起走了。都走吧,我早晓得她们一定要走。
那天下午,我忍不住流下泪。我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雾缭绕,遮挡了视线,也挡住了陈美林充满讥诮的眼。她是保险公司的会计,喜欢算账。她决定和我离婚,跟着她的上司刘总,共赴美好生活。她的脸上散发出我多年未见的容光焕发的气息。她有大把时间做瑜伽、按摩,身材保持得不错,我却整日整夜忙碌学术,日渐苍老。
她远远地在我身边站定,说:“路教授,你天天拼命,还是住办公室算了。可你这么拼,怎么也没评上啥‘学者’名头?”
她知道我的“七寸”,懂得在哪里戳疼我,哪儿能扎得出血。
我握着拳头,紧紧的,但还是慢慢松开。我是大学教授,要有素质。我们已经离婚了,再吵架,楼上邻居听到要笑话了。我不理她,就是最高蔑视。我继续抽烟,熏得流泪,只听见她“哼”了一声,拖着箱子走向门口,高跟皮鞋在地面轻叩,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她在门口站定,又说:“欣欣和我一起。”
我吐出烟,终于看清欣欣瘦瘦小小的身影。她垂着头发,背着小提琴,悄无声息地跟在陈美林身后。她沉默,就连分别都舍不得与父亲多说几句。她很像我小的时候,我不想她为我错误的婚姻买单,但有什么办法?我和陈美林的战争,她看在眼里。她不指责,不分辩,就连沮丧的表情都不曾表达,这反而更令我内疚。每次我看到欣欣麻木的眼神,总感觉被什么揪住心,很疼。她不愿和我说心里话。研究教育学的教师,居然无法教育自己的女儿,这真是荒诞。
让她们走,也许这恰是我期待的。我又回到博士时期单身汉状态,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研究。那时我和陈美林关系还好。我在博士房里苦读,她在老家保险公司跑业务,每周带着孩子来看我。我那顶博士帽还有些残存的光环。陈美林认为我能改变她的命运,那时博士毕业还能解决家属就业问题,她想调入我们学校机关财务,成为悠闲自在的女人。我住在六楼,阳光照进冷清的博士房,阳台飘起晾晒的衣服,如风中蝴蝶,我会听到陈美林银铃般的笑声……
等我毕业,博士学历已不那么值钱,我费尽全力,在导师支持下才留在母校。陈美林应聘到省城保险公司做业务。事情慢慢变质了,不知不觉,她变了我也变了,当然她变得更多。她对我不愿再忍耐。她越来越相信这世界只有钱是最可爱的东西,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当她遇到那个有钱的上司,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不甘心。我是大学教授!妻子居然被商人骗走,这太丢人了!这女人不可信,太善变!情感如同飘扬在风中的柳絮,随时都会无影无踪。还是学问最可靠。我写的论文不会自己飞走,我申请的项目不会离我而去,我编写的教科书,只要有一级又一级学生,就会反复研读。
我又恢复了读博状态。我严肃、谨慎,充满战斗激情。我可以名扬天下,成为学术权威。我可以的。我定好闹钟,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诵读经典半个小时,到小区跑步,锻炼身体,在呼吸新鲜空气的过程之中,理清思路,想明白论文和课题思路。早上七点半吃完早饭,阳台的春光,安静地透进来,我开始了学术阅读和写作。中午点个外卖,午睡一会儿,继续工作,晚上熬两碗稀饭,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再洗漱上床。这样有规律的生活,才适合我。我全部被学术所拥有,我也拥抱了学术,畅游在学术海洋,好充实,好踏实。
家庭的气息在那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内日渐稀薄。欣欣的泰迪熊、陈美林的化妆品,我都没有收起,看书累了,盯着那些物品,感受她们曾经的欢声笑语,还有淡淡的逝去的气味。我的住所越来越像一座坟墓。阳台角落有一只欣欣喜欢的书包,紫色的,里面有作业本、发卡、漫画书和文具。她没带走,好像刻意把书包留下来陪我似的。我把书包摆在桌子前,仿佛是张可爱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