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者的悲剧轮回
作者: 王至作家房伟非常善于描写个体自我在时代面前陷入被动与屈从的境况,并在对这种境况的描写中展现他独特的观察与思考。他的短篇小说《夜王》所讲述的正是当下的知识者在时代困境中无可避免的悲剧。那只名叫夜王的缅因猫行走于小说的每一节中,它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一代代“知识者”在成为“学术民工”的过程中的痛苦与挣扎。
这里所说的“知识者”不同于学者,更不同于知识分子,他们只是论文的生产者。正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他们是炼丹的“巫师”,他们的学问大部分是从故纸堆挖掘出种种有用或无用的信息,并将那些东西反复揉捏、挤压、熔铸,最后变成一篇篇论文。这些论文最后也成为知识者赖以拿奖、搞项目、捞经费的资本。小说中的三位知识者均处在一种可悲的循环中,他们重复着彼此的命运,在“象牙塔”中挣扎求存。他们用所谓“学术”的“布”来小心翼翼地遮掩住自己面对现实的无能,他们是在大学中被困住的“知识者”。他们的知识不只给自己带来了快乐,更带来了压抑和焦虑,甚至可能因此而抑郁。
在这篇小说中,作家房伟采用了他惯用的全知视角与限制性视角交错的写作手法。小说的主体部分讲述了导师路修远和他的学生程兵在春节期间发生的故事,他们二人的活动均以限制性视角展开的。正是在二人视角转换中形成的“对话”,让我们理解了二人各自的处境,感受到了师生二人各自的苦楚。他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而是自己站出来讲自己经历的创伤和情感,把判断的权利交给了读者。
在导师路修远的视角里,他是个真正的“学者”,他奉献自己的一生给学术事业,但是在学校却总遭受不公正的待遇,拿不到他应得的帽子,更让他妻离女散。他也是个严格的“教育工作者”,他认为要求学生帮他整理史料是为学生好,是在培养他们“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艰苦精神,他要学生打下坚实的史料基础,但学生却总是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在程兵的视角里,他面临着现实困境,即导师一直不放他的论文外审,这使得他的工作始终无法落实,而这一切却得不到导师的理解。他对导师的态度更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对导师的严厉与吝啬而深感不快,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佩服导师把“学术当生命”的精神。
我们不难发现,师生二人的视角互为补充,播放的是一整部“学术悲剧”的循环与轮回。程兵现在走的正是路修远的老路。在导师家整理材料时的程兵“忘记了春节,忘记了妻子,眼中只有材料”,而当年路修远则也是“独自在资料室抄卡片,一个暑假,资料室皮椅都被我磨破了”。这使我们不禁想到,路修远夫妻关系破裂的今天也很有可能是程兵所要面临的明天,毕竟他们的矛盾已经在导师家露出了苗头(程兵的脸被抓花,他的妻子孟婷婷也趴在地上大哭),他们的爱情都是需要“情绪价值”与“物质价值”作为支撑的。当然他们更无法摆脱那些现实的名利追逐,路修远不是也开始为了帽子去领导那儿“软磨硬泡”了吗?
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悲剧”的循环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听这段故事的陈轩从舍友手中接过了路修远的夜王,这只缅因猫正是这一故事的见证者,也正是其未来艰苦的学术道路的隐喻。“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当陈轩读着前人故事时,他也即将续写这段故事。陈轩和程兵、路修远一样,都是没有背景的“知识者”,都是需要坐冷板凳的人。陈轩的日程甚至也和路修远惊人一致:他们都在早晨五点多起床,一直学习、工作到夜晚十二点。
我们看到,陈轩、程兵、路修远三人都处在“知识者”在向“学术民工”迈进的不同阶段,他们一步步走向学术的“围城”。知识者最初的生活是“甜”的,是意气风发的,最初的他们满足并踏实地沉浸于学术世界,有着苦行僧一般的满足感,就像陈轩那样还能自信地说出“以学术为本心,要有坐冷板凳的勇气”这样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渐也会像程兵那样承受生活和学业的双重压力,品尝到“学术”之苦。最后,当“知识者”真正进入学术“围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无法脱身了。他们很有可能就像路修远那样,为着帽子、职称、课题而奔走半生,变得“肚肥发秃,邋遢随意”,最终走向了妻离女散的结局。
这一切都被夜王看在眼里,夜王并不是一只温柔的小猫咪,它更像是一只沉默的猛兽。它无声地、冷冷地看着他们被学术摧残的生命。那些“知识者”却在无穷无尽的工作面前变成霜打的茄子,生命力日渐衰微,甚至“亮起了红灯”,这只夜王却仿佛有无穷的活力,它只是“冷冷注视着”,它的“嚎叫”正是“悲剧”到来的前奏。
知识者们轮回的悲剧是注定的。在当今的学术体制下,知识成为学术生产环节的一部分,它是以学科为划分的“生产原料”,更是“谋生工具”。这种以学术生产为导向的体制注定会产生一批又一批学术生产者,学术只是他们用来吃饭的“原料”,路修远正是这种体制下的牺牲品。从表面上看,路修远的学术理想是纯粹的,他可以为了学术奉献自己的一生,但实际上他的奉献只是面对冰冷现实的“麻木”。因而路修远寻找的“冷僻题目”的做法其实是一种投机行为,他无法寻找到自己真正热爱并可以奉献一生的学术,只能为了在学界生存而不断寻找可以写出论文的新材料,而这些新材料主要还是靠着他的学生夜以继日的整理。如此,路修远所醉心的学术只是他的“遮羞布”,是他聊以自慰、寻求安心的精神鸦片。路修远身在其中,逐渐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求知还是在求名利。恍惚间,自己已然逐渐成为一个无趣而麻木的“知识者”。当然也许路修远是发自内心地热爱并认同自己的学术,也许他的“冷门绝学”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但即便如此,这条道路又是否真的值得消耗一个人全部的生命与情感呢?
最终,短篇小说《夜王》的结尾也没有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陈轩接到导师的消息,要整理一批资料。夜王在“嚎叫”,这场悲剧仍旧处在轮回中……
【作者简介】王至,一九九五年生于安徽省南陵县,现为苏州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在读。已发文学评论若干篇。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