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故乡

作者: 周齐林

1

烈日高悬,金黄的稻谷铺满了院落。长久的暴晒下,刚脱粒的稻谷被慢慢晒干。

一群麻雀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划破了午后的寂静。村里人都沉浸在梦乡里,阵阵凉风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在睡梦边缘徘徊的我,在麻雀的阵阵鸣叫声中惊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透过窗玻璃,我看见两只麻雀飞落在晒场的稻谷上左顾右盼,它们试探着啄食了几粒稻谷便迅疾抬起头,机警地查看四周。当安全的信号迅疾传递到树上,那里的麻雀很快都飞了下来,晒场的稻谷上落满了麻雀,饥肠辘辘的它们开启了一场盛宴。

眼前黑压压的麻雀禁不住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抄起一根细长的木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行至院门口,忽然狠狠地把木棍朝黑压压的麻雀投去。只听见一声巨响,受惊的麻雀仓皇飞起,几片灰黄色的羽毛在半空中盘旋一阵缓缓落下。片刻后,受惊的麻雀在金黄稻谷的诱惑下又重新栖落在梧桐树上。年幼的我愤怒地返回屋内,取来弹弓,从地上捡起几颗小石子,认真地朝树上的麻雀瞄准。

“林林,不要打麻雀。”身后忽然传来祖母的声音。祖母躺在几米外的暗房里休憩。暗房冬暖夏凉,她喜欢住在里面。“奶奶,它们吃稻谷了。”我咬牙切齿地说道。“让它们吃。它们吃害虫,吃点稻谷没事,也吃不了多少。你到奶奶这里来,奶奶给你糖吃。”适才躺着的祖母已起身站了起来。

我忸怩地走进暗房,一股凉意袭来。祖母从柜子里找出一小包喔喔奶糖递到我手里。我灰暗的心情即刻变得甜蜜起来。我从她呼出的口气里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窗外几米之遥的院落里,适才受惊的麻雀复又落在金黄色的稻谷上。在短暂的战战兢兢后,它们开始肆无忌惮地啄食起来。祖母和我静静地看着它们啄食,麻雀吃饱后扑棱着翅膀离去。

窗外的光线慢慢变得柔和,树上的麻雀激发了祖母的回忆。祖母自从患重病以来,她无事可做,每天躺在暗房的竹椅上回忆往事。那些经时间的漏斗过滤下来的记忆与她形影不离,滋养着她干涸的晚年生活。记忆是他人无法继承的不动产,但谁也没料到多年后,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祖母,连这唯一的不动产也丢失在苍茫的时空里。此刻,祖母深陷在记忆的深渊里,她时常喃喃自语,暗自发笑抑或独自黯然神伤。她指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在频繁往复的叙述里,记忆的骨殖重新变得血肉丰盈起来。

一九四〇年,一场罕见的旱灾席卷赣西文竹这个偏远的小镇。小镇周围群山环绕,复杂的地形让它百余年来没有遭到战火的侵袭。一望无垠的稻田里密集地出现一道道巨大的裂缝,河床干涸,谷子颗粒无收,村里人陷入饥荒的深渊里。午后时分,光秃秃的树干仿佛一根根肋骨矗立在半空中,饥饿的麻雀在树上发出阵阵悲鸣声。站在院落门槛上的曾祖父目睹了这一幕,转身从库房里舀出一大勺稻谷。曾祖父右手五根手指收拢,放到嘴边,很快半空中响起响亮而清脆的口哨声。他手使劲往半空中一扬,一粒粒饱满的稻谷天女散花般撒落了一地。曾祖父转身关门,透过门的缝隙细细打量着门外的动静。栖息在树上的一只麻雀张望了一阵,探头探脑地从树上落了下来。它试探着吞下几粒稻谷,停下来,抬起头朝四周观察,四周只听见风游荡的声音。麻雀变得大胆起来,越来越多的麻雀降落在地,安心吃起来。它们你争我抢,曾祖父嘴角露出一丝笑。再次打开门时,吃饱的麻雀正栖在树枝上打理自己的羽翼。

“打到了,打到了。”忽然只听砰的一声脆响,一只麻雀掉落在一旁的水沟里。“这些麻雀吃了很多天稻谷了,你摸摸它肚子,身上有肉。”曾祖父周伯恩抬头望去,看见两个面黄肌瘦的男孩正手持弹弓瞄准树上的麻雀。先辈传承下来的百年泉水塘大药房是方圆三十里最大的药房,每天都有衣衫褴褛的村民端着破旧的瓷碗聚集在周府门前,接受一粥一馒头的施舍。深夜,两个打鸟男孩的话一直回荡在他耳边,他陷入深思。次日,曾祖父周伯恩做出了大规模接济村民的决定。这个画面所蕴含的意义成为周家的家训。即使家族日渐衰落,祖母依旧坚守着。

转眼到了二十世纪中期,麻雀作为“四害”之一,成为围堵猎杀的对象。那时我祖母刚年过三十,为了完成村主任分发下来的猎杀麻雀的任务,她把在烧酒里浸泡了一夜的大米撒落在院落里。吃下大米的麻雀瞬时晕倒在地,束手就擒。聪明的村里人想出无数捕获麻雀的方法,人们陷入肆意的屠杀中。祖母和村里的年轻人手持脸盆,用棍子使劲敲打着,当当当的响声响亮而刺耳,栖息在树上的麻雀惊恐地一飞而起,四处逃窜。直至麻雀撞入网中,响声才停歇下来。寒冬时节,觅食困难的麻雀被雪地上的稻谷吸引,蹦跳过来。一根细小的树枝支撑着竹篓子,树枝上拴着一条细小的绳子,等麻雀放松警惕,津津有味地沉浸在盛宴里,躲在远处的祖母伺机拉动绳索,麻雀被罩住,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没有麻雀的村庄不是真正的村庄,没有麻雀的大地伤痕累累。几年后,大地上的麻雀几乎销声匿迹,田野里的稻谷深陷巨大的蝗灾里。看着满地的稻谷被蝗虫蚕食殆尽,我祖母陷入深深的惶恐和忧虑中。

相传,后来国家从苏联引进的几百万只麻雀化解了这场危机。麻雀以极强极快的繁殖力,迅速重新飞遍每个村庄的角落。枝繁叶茂的枝丫上又能看到它们熟悉的身影,清晨醒来,耳畔响起它们熟悉的叫声。

多年后,我祖母依旧为当初自己的无知而深深忏悔着。麻雀是杂食动物,它吃虫子、苍蝇、蚊子、种子和稻谷,所吃掉的稻谷只占它口粮的百分之二十。

当祖母在记忆的河流中游走时,她往日空洞的眼神开始发光,神情变得活泛。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的躯体恢复了往日的僵硬,神情也变得呆滞。

当我听得津津有味时,祖母的讲述却戛然而止。奶糖只让我感到短暂的甜头,甜味在味蕾上消失后,我心中对麻雀的厌恶与怨恨又弥漫开来。

相比于麻雀,我更喜欢屋檐下勤快捕食、哺育幼雏的燕子。燕子是安静乖巧的,麻雀却显得轻浮喧闹。

几日后,晒干的稻谷入仓,我模仿着曾祖父的样子,把半勺稻谷撒在寂静的院落里,迅速躲到房间里。麻雀津津有味地沉浸在这一盛宴的时刻,我忽然手持弹弓细细瞄准一只麻雀。只听砰的一声,一只麻雀应声倒地,它在地上垂死挣扎。其他受惊的麻雀夺路而逃,它们迅速飞到远处的枝丫上。

一群受惊的麻雀一跃而飞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祖母。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麻雀,她微弓着腰,疾步走到它身边,俯身,把受伤的麻雀放在手掌心,轻轻抚摸着。祖母眼底露出一抹忧伤。我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的射击这么准。但祖母哀怨的神情让我感到恐慌,在她俯身查看麻雀的刹那,我拿着弹弓迅疾跑到屋外。

我在午后的风里行走着,蝴蝶、蜻蜓、知了都成为我瞄准射击的对象。我的眼神随着它们飞行的轨迹而不停移动,在它们降落的刹那,我即刻发射。年幼的我沉浸在射击带来的乐趣里,路边细小而圆润的石头为我提供了充足的弹药。一直到薄暮时分,夜色如打翻在地的墨汁洇散开来,我才精疲力竭地往回走。

行至院门口,一只灰黑色的乌鸦在梧桐树上发出悲戚的鸣叫声。在乡村一袭黑衣的乌鸦被当作是死神的仆役,它不辞辛劳地给死神派发讣告。在村里人眼里,乌鸦能提前从人身上感知死亡的气息,它不停盘旋在家附近,发出预警。我迅速来了劲,拿起弹弓,使足劲朝树上的黑影射去。只听见沉闷的一声响,乌鸦坠落在地,刺耳的鸣叫声也随之停歇。我的举动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暗影中他朝我竖起大拇指。在暗房里被乌鸦的悲鸣声弄得心绪不宁的祖母朝我一笑,她似乎原谅了我下午射杀麻雀的罪过。

2

次年春节,祖母跨过了生命中的一道坎,从死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生命的寒意渐渐退去,祖母慢慢又变得辛劳起来。一个落雨的清晨,父亲作别家人,扛着蛇皮袋,独自踏上了南下广东打工的路。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祖母拉开沉重的木门,左手挎着竹篮子,右手持火钳,踏入浓浓的晨雾里。院落的梧桐树上传来阵阵麻雀的鸣叫声,声音打破了村庄的寂静。祖母又沿着村庄走街串巷捡起废旧来。午休时分,村里人都沉浸在睡梦中时,祖母又挎着竹篮子绕着村子捡废旧,直至薄暮时分才回家。推开院门,院落里的那棵梧桐树上栖息着七八只麻雀,它们透亮的眼睛在暮色中分外显眼,它们身披褐色的晚装,静静地凝望眼前的世界,迎接黑夜的降临。

时光流逝,我慢慢远离故乡,大学毕业后,在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人在异乡,我脑海里经常浮现出祖母沿着寂静的村庄捡废旧的场景,耳畔回荡着的是院落那棵梧桐树上一只只麻雀发出的叽叽喳喳声。麻雀的喧闹映衬着祖母的孤寂。它们是祖母忠实的陪伴者。

当我怀揣简历在南方工业小镇辗转颠簸时,我常会看见在厂房和民房上跳跃的麻雀。凝望这些黑黄相间的精灵,我时常产生回到故乡的错觉,不安的内心瞬时安静下来。面试完已是午后,从鞋厂大门出来,右边是一个面包店,我买了两个面包充饥。

在烈日下行走,很快汗流浃背。行至中途,看见一个绿树成荫的公园。我在公园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喘息,几只麻雀从树上落下来,在眼前旁若无人地跳跃着觅食。把面包屑扔过去,它们迅速啄食起来。我试探着跺脚做出驱赶的样子,它们跳跃了几步,转瞬又返回来。它们的胆量令我惊讶,它们早已融入城市的生活。麻雀的出生地决定了它们的命运。眼前的麻雀自带城市户口,它们的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块土地上。它们悠闲自得,哪里有河流,哪里易觅食,哪里适合睡觉,它们都早已烂熟于心。当广袤的田野变成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麻雀也成了受益者,它们衣食无忧。生活在公园、工厂、仓库、田野、居民区附近的麻雀以草籽、人丢弃的食物等为主要食物。在我短暂寄居的出租屋附近有一个早餐店,清晨或者黄昏时分,经常有栖息在附近屋檐上的麻雀飞落下来觅食。

衣着暴露了它们的身份。路上溅起的灰尘和天空的雾霾一点点落在它们的羽翼上,把它们身上的泥土气息淹没掉。三十多年前,这里还是贫瘠的村庄,它们在天空中纷飞,在水田里留下漂亮的剪影。接下来的时光里,它们紧跟人类的步伐一起完成城乡的转变。它们看着一亩亩稻田变成一栋栋高楼大厦,目睹着安静温馨的乡村变成喧闹、灯火辉煌的城市。它们是这块土地最忠实的子民。它们的性格变得大胆,身在乡村的胆怯和机警似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偶尔会栖息在树上,在暮色中回想农耕时代。我蓦然想起德国科学家的一项研究,生活在城市的鸟性格里有着更强的探索性,面对惊吓,它们在经过短距离的避险后又会返回。而来自乡村的鸟面对人类的惊吓和恐吓则表现得畏畏缩缩、谨小慎微,在经过更长距离的避险后,它们才会返回原来捕食的地方。

德国科学家的这项研究让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面试结束后不久,我成功入职虎门一家五金塑胶厂做外贸跟单,结束了在异乡颠沛流离的生活。

一年后,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我所在的五金塑胶厂订单锐减,大腹便便的香港老板每天黑着脸、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我正襟危坐,做出忙碌的样子,时刻担心着自己成为下一个被裁员的对象。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直至下班的铃声响起,踩着暮色回到出租屋里,静静地躺在床上,我不安、紧绷的内心才舒展开来。即使我在城市多年,骨子里流淌着的忐忑不安也时刻提醒着我的来处。我这只来自乡村浑身弥漫着泥土气息的鸟,始终战战兢兢地活着。

我租住的房子后面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这片绿意盎然的小树林时常让我焦躁的内心突然安静下来。清晨、薄暮时分树林里传来的叽叽喳喳的麻雀鸣叫声,勾起了我浓浓的乡愁。看着缕缕炊烟,我常陷入恍惚中。在这些土生土长的麻雀的一声声鸣叫里,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寄居者的身份。

麻雀虽与人类如此接近,却丝毫未被同化,没有沾染人类的一丝恶习。麻雀用与人类若即若离的生存哲学来保持着自己的独立。纵然如此,城市依然危机四伏,人类迷失在欲望的深渊里,一只只鲜活的麻雀命丧油锅,油炸麻雀成为许多饭店的招牌菜。我常想我还不如一只麻雀,麻雀不吃嗟来之食,它对自由的坚守超乎我的想象。而我为了五斗米时常不得不谨言慎行,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时刻做好为领导冲锋陷阵的准备。

盛夏的一天,公司的绿化工把宿舍后的两棵梧桐树砍倒在地时,捉到两只麻雀。他见我驻足观看许久不肯离去,便送给我一只。我如获至宝,从附近的花鸟市场花三十块钱买来一个鸟笼。麻雀在狭小的鸟笼里跳来跳去,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它不停地冲撞着坚硬的笼子,试图挣脱出去。几番挣扎下来,麻雀似乎心灰意懒了。关上房门,狭小寂静的房间里因为麻雀的存在多了几许喧闹。我每日按时给它更换口粮和水。但无论我如何精心照顾,麻雀都不领情,它嘴巴紧闭,粒米不食,响亮的鸣叫声也弱了下来。它不停地撞击着鸟笼,试图挣脱束缚。一周后,我从睡梦中醒来,往日在耳畔响起的叽叽喳喳声变成一片死寂。我一骨碌爬起来,近前一看,只见麻雀死在笼子里。笼子有有形的,也有无形的。我深陷在无形的铁笼里,却无麻雀绝食的勇气。我每日面对老板时谄媚的微笑映衬出我的悲哀与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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