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把温柔的剪刀
作者: 淡巴菰四个韩国籍工人跑高走低忙活了一周,房子粉刷一新,哑光的蛋壳白,细腻,干净。在洛杉矶的冬日艳阳下,无论谁经过望一眼,都会不由得面露欢喜的微笑。房前屋后走一圈,欣欣然清点物品,我发现侧院墙角下,我种的黑金刚多肉被拦腰截断了,散落在地上,像战场上士兵的残肢。房东杰伊把那几根断枝插进花盆,说新的根须不久会生出来。杰伊是个细心的人,他把临时借给工人的梯子、水桶归位,说:“那把剪刀不见了。我妈的剪刀,不见了。”他说得很轻松,也很失落,但那失落轻得像一片雪花,只够让他灰蓝色的眼睛暗淡了几秒。“一定是那个韩国籍工头拿走了!昨天他跟我借过。我这就打电话要回来。”我急急地说,并不完全因为韩国籍工人是我找来的,还因为杰伊对他母亲的感情令我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五十岁的单身大男人,其实只是个长着成年人体型和外表的大孩子。大学毕业那年,正忙着四处找工作,他母亲患脑瘤去世了。不同于满不在乎的弟弟,他被失母之痛击倒——他答应母亲,挣半年钱,带她去欧洲看她祖先生活的牧场。子欲养而亲不待。失眠让他失掉了一头浓密的金发。他某天开车上班途中犯困撞上了公路护栏,被警察以儿时有癫痫为由扣留了驾照。他不得不单程花两个小时倒三次公交车通勤,他失不起业。他父亲和弟弟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值钱之物,那把剪刀还是他从车库的一个破帆布袋里捡到的。他记得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常有这把橘色剪刀的陪伴。
做软件工程师的他现在收入颇丰,可俭朴的生活和他的微笑一样,似乎刻在基因里了。他特别喜欢穿的两件T恤,下摆和袖口都破了洞,我问他为什么不扔掉,他笑笑不答。后来才听他弟弟说,那是当年他母亲买给他的圣诞礼物。而那个蓝白条纹旧枕头套,也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大学离家时,他母亲追出来塞进他的行李箱,说:“你带着,放脏衣物用。”
其实,那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剪刀,在任何文具店都能找得到,橘色的塑料刀柄,天长日久褪色了,一侧临近刀刃的地方还有一道裂痕,上面贴着一条颜色发黑的白胶布。
追查的结果是,那把剪刀果然被那个黑瘦的韩国籍工头随手装进工具箱带走了。第二天,来领工钱,他顺便归还。“我的剪刀比这可好多了。”那人呵呵地笑着道歉,放着光的眼神,有一丝不加掩饰的不屑。
我很欣慰这物件回到杰伊的车库工具架上。在一片金属色的钳子、板子、锯子中,它显得过于光滑亮眼,像我在黑白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安静而略有些自负的美妇人,那是杰伊的母亲着婚纱的玉照。另一张彩色照片上,她已经面带中年沧桑,只有侧脸面对镜头,因为她被杰伊迎面抱起来,赤着的双脚悬空,但那笑容显然比婚纱照里多了烟火气和做母亲的暖意。
有些东西跟人厮混久了,会突然失踪。也不知哪天,与莫名其妙消失的塑料勺子、水果刀子一样,这剪刀又不见了!我常为这样的不告而别懊恼。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从经济角度考虑并没有太大损失,可那物件偏偏又是常用且用顺手了的,突然失踪,像家人或宠物负气离家出走了一般,让呆在原地的人颇有措手不及的沮丧。“没什么,找不到就算了。”杰伊仍是轻而淡地说。话虽这么说,他仍跟我一起,瞪着大眼睛找遍了这两层楼房的每个角落,唯一的希望就是某天它又突然冒出来。
三年过去了,那把剪刀的下落和它的故事彻底断了。像断成两截的绳子,有一半坠下深不可测的悬崖,另一半空留在人的脑海,再也无法接续。我只发现,杰伊书房柜子上,他母亲的照片似乎比以往更加一尘不染。
几天前的北京,另一个剪刀的故事上演,短促得像一出未经彩排的独幕剧。
初夏的早晨,我醒来在床上发呆,接到儿子的电话:“我今早有点不舒服,到单位测了一下,两道杠。我别传染给你,想找个旅馆住几天。” “你还是回家来住,我找地方去。”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心里想的却是,还有三天,就是我的新书分享会的日子,我不能有半点闪失。儿子立即接收到了我的负面情绪,说:“妈,对不起。我病得真不是时候。”已经开始发烧的他坐在车里等消息。我打了三个电话,终于得到一个退休女友的首肯,我可以去她家住一阵子,她正在南城照顾她九旬的父亲。“家里太乱,下不去脚。也就是你,我可以给钥匙自暴家丑。”
儿子的心似乎也落了地,回到家直奔自己的卧室。我煮了简单的早餐,把门开个缝,把食物放进房里。关门。身后是他带着咳嗽的责备:“你怎么不戴上口罩?!别管我,赶紧走。”好像他随身携带的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可能实在烧得难受,吞下几粒连花清瘟胶囊后,他问正在收拾行李打算出逃的我能否找一下体温计。我两年外出采访不在家,对诸物已经像在陌生人家里一般生疏。“在你卧室的床头柜上。”他的声音已经没了刚才的底气。体温计坏了,我下楼去药店买回一支。他测了,三十九摄氏度。所幸家里药箱有他去年趸下的药。
“我订了一些试剂,马上就送到,你走前也测一下。” 儿子在单亲家庭长大,早熟得比我这个母亲更像个成年人。当年我们同去美国大峡谷旅游,忘情拍照的我离悬崖近一步,十五岁少年的心就悬高一寸,最后实在害怕了,他一把把我拽回来。我乖乖地测了,试剂上显示一条红杠。听到我拉着行李箱离开的声音,他又嘱咐:“带上几份试剂。活动前勤测着点儿,有潜伏期的。”我依言拿了三份装进背包。
事实证明,这个大姐说的一点也没夸张,那十年前我去过的两居室曾窗明几净,随着主人的落魄完全沦落为一个仓库,只进不出的仓库。唯一能让人容身的地方就是那张大床,上面至少有一半没有被物品覆盖。
没有无线网络,我可以应付,用手机流量与主办方交流会议的细节。可睡眠质量太差,实在让人没底气。房子在那十五层楼的东头把角儿,躺在床上,一墙之隔,头顶正对着那每几分钟就有呼啸而过的列车的城际铁路。墙的一半是落地窗,不到凌晨五点,天光就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敞亮地照进来。好不容易刚睡着的我猛然睁开眼,望着四周堆放的杂物,愕然以为自己躺在露天的旧货填埋场。
每天睡三个小时,耗了三个晚上,活动终于搞完了。 “看完了,两个小时的直播,很不错!”第一条祝贺微信,是儿子发来的。发着烧,刀片嗓,头疼着,他居然还隔空关注着那个他放心不下的妈。“既然可以换到陈伯伯郊区的书房,那就换过去住几天吧,只当度假。我每天都在测,想早点去上班。要不每天扣五百块钱呢。”听说我的借住条件太差,他哑着嗓子出主意。他很珍惜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份工作,周末不加班似乎才是不正常。我心疼又难过,想发几句牢骚又闭了嘴。
我依言搬到了密云。每天给儿子发个信息算尽母责。不时听闻这个友人煲了汤闪送给儿子,那个邻居放了西瓜在门外。想到我这个躲出去的母亲,心中凄然难过。“活动结束了还没回去?要是我,早回家照顾孩子了。”那大姐心直口快,更让我自责落泪,打算搬回去。
“你千万别回,最多还有两天,我相信我就转阴了。你虽然得过一次,也不要再冒险,这病还是挺让人难受的!对了,有几个你的快递,我都收好了。”我答应去看看司马台长城,他窝在床上回信息:“挺好,这才是生活!”
回到家那天是周五,刚转阴的儿子已经上班去了。玄关处堆着一堆我网购的衣物,还有几本杂志。我们这普通的百姓之家没什么家规,可凡是外来的东西,写谁的名字谁才能打开,在父亲健在时家庭成员间就默认了这种对彼此隐私的起码尊重。当年我驻外工作,每年回国休假一次,明知是最普通的印刷品如《作家通讯》,父亲都一本本收好,连同其他信件原封不动地交给我。这份默契也被我和儿子保留着。
我走进厨房,拿出那把总在刀架后立着的黑柄剪刀,划开纸箱上的塑料封。是急于把纸箱连同厨房的几个塑料水瓶清理掉吗?我比往日的开箱速度快许多。
中午约了朋友吃饭,下楼时匆忙把那堆大小纸箱丢到楼下分类垃圾箱中。下午想用剪刀剪掉衣物上的商标,我才发现各屋找遍,也找不到那黑柄剪刀。懊恼之情油然而生,陡然间想起杰伊那把再也没了下落的剪刀。毫无疑问,我把它随手放进纸箱,丢进垃圾箱里了。
那只是一把剪刀,比杰伊母亲那把“名贵”一点,因为来自德国,是儿子当年在国外读书时往返飞行,用航空积分为我换的“双立人”牌剪刀。那个少年如今已经是胡茬满腮的成年男子。每次来了快递,他亦如我,直奔厨房,取出那把伴随这个家十年的剪刀,划开塑料膜开箱。那把剪刀像一个不会说话却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沮丧加自责。我知道唯一的弥补方式就是上网再买一把。京东果然有,果断下单买下。心中似乎好受了一点,虽然明知它已不是那一把。
黄昏时分去公园走路,仍想着那剪刀的下落,只盼着它和杰伊的那把一样,得到某个身心干净的人珍惜善待。回来时顺便去院门口拿在小区群里预订的葡萄和老玉米。经过垃圾箱时,在路灯下依稀认出坐在三轮车上的女人,正是我不久前给过许多旧书和旧衣物的收废品女人。“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把剪刀?我中午丢了几个纸箱子在这儿……”我知道小区不止一个人频繁地翻找可回收物品换钱,丝毫不抱希望地问。
“剪刀?我看到了呢。我知道是你的,因为那纸盒上有门牌号。我还在想,这么好的剪刀咋就不要了呢。”快人快语地说罢,她从三轮上一偏腿下来,在放着一堆纸板和绳索的车斗里一通翻找,递给我一把。“不是这把?这也挺锋利好使,要不你先拿去用?”她一脸耐心的笑。“不。我就要我那把。你再找找好吗?”我突然有些慌乱,生怕欢喜落空。
被杨树的枝叶滤过一遍的灯光很暗淡,她拧开一把小手电筒,继续低头翻找了一会儿,忽然张大嘴巴仰起笑脸,手中举着我的那把黑柄剪刀。半天的离别,这剪刀回到它的家,似乎经历了一生的流离。我用酒精湿巾仔细地擦拭它,一寸一寸,像擦拭着我自己的手脚。
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杰伊,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传来的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如雪花:“Fascinating(奇妙)!一把剪刀,原来也可以有这么温柔的故事。我上周刚去墓地,给我妈添了一个小天使铜像……”
【作者简介】淡巴菰,女,本名李冰。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上海文学》专栏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江南》《飞天》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过》,纪实随笔“洛杉矶三部曲”,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纪实文学《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二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