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

作者: 李宗德

在遥远的乡下,在遥远的岁月的深处,常能偶遇莲,与莲相知相亲相伴。那时我不懂意趣,很单纯,很纯净,却有慧根,与莲相通,一如莲,出淤泥而不染。经久流年,我不再年少,失去了本真,世相生活一地鸡毛,又久居城市,与莲越来越远,常常拂了莲意,如枯井苍凉荒芜、淤满泥潭,不浮一丝涟漪。

故土在皖南山区,那里没有湖泊大川,只有山高路远、树木丛生,有山坳里一口一口的池塘相间。池塘不大,大者也就方圆二十来亩,小者仅半亩,远远看去盈盈一握。大塘小塘蓄满了水,长满了莲。男人在池塘濯足汲水灌溉,女人在池塘浣纱洗物,孩子们则在池塘里尽情嬉戏游玩。

半大的男孩子到了池塘里,脱了衣服,一丝不挂,鱼儿一般在水里悠游自在,扎猛子,捉鱼虾,采菱角,掐莲花。游泳中也有女孩儿,穿了汗衫短裤,游经裸体的男孩身边,只在水面与他交谈。不独如此,男孩采了一朵白莲花,游近她身边,她腼腆地让他把花插在她鬓发间,咧嘴一笑,算是谢了,又青蛙般一扬臂一蹬腿灵巧地游向莲塘深处去了。这就是孩提时代的天真无邪了。不会游泳的稚童和女孩在池塘边兴奋地大呼小叫,围着池塘转圈圈,相帮着在岸上看衣裳,为的是能从水里的孩子那里讨得菱角吃讨得莲花戴。池塘的石磡岸壁长满了蒺藜草蔓,上面有野生的果子,红红的,亮亮的,甜甜的,吸引了女孩子去采撷。有些女孩不明就里,不辨风险,容易一脚踩空,滑落到池塘里。曾有一个叫彩莲的女孩子掉落到池塘里,近旁的男孩春生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彩莲的头发,在大家的相帮下把她救上了岸。彩莲的大大、姆妈就认了春生做干儿子,彩莲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大她五岁的春生后面玩,长大了死乞白赖地嫁给了春生。俩人在芜湖的小吃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儿一女已在城里读书了。池塘有风险,游泳须谨慎,大人或主家就不容孩童擅自下水,有时从隐蔽处转出,发一声断喝,惊吓得水莲花不胜凉风地娇羞,水面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惊吓得池塘的野鸭四处逃逸无处藏身,孩子们则往莲荷更深处躲藏。如被碰上,被主家掳走了他们的衣裳就更惨了,孩童们猫在水里屏声静气良久,待到确认主家走远了才慌忙从水里爬将起来,两只手捂紧了小雀子,光着滑溜溜的身子逃也似的在道上狂奔。到家轻则被谩骂,重则被打,再由大人到掳走衣物的主家将东西领回。主家不说塘中之物受损,却说锅底塘深,万一水藻缠足谁能担待得起!又说相邻的蔡家桥星潭河白华村每年都要发生孩童溺亡的不测事件,还说池塘水静性寒不能让孩子落下病根。大人就免不了赔出许多小心,检讨自己的不是,心里却直埋怨主家的小题大做、无事生非。

池塘里漂着一池浮萍,浮载浮沉,它是无根之物,四处飘零,繁殖力却极强。你不去管它,不经意之间它就长满了池子,碎碎点点,妨碍了鸭子在里面浮游,妨碍了女人在池塘边浣洗。只有鱼儿在雷暴雨来临之际,压抑得很,冲破水面和浮萍,在半空掠一道银亮的弧线,人们还猝不及防细看,却已落入池塘之中,溅起一簇水花。风吹雨打来,池塘里上的浮萍被打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人不由不得慨叹自己的时运不济也不过如此。浮萍是上好的绿色饲料,就有人去捕捞,长长的竹竿上绑定网兜,一圈一圈去捞,再一筐一筐担回家喂猪、喂鸡、喂鸭。

池塘里还生长一种菱角菜,开着小小的蓝莹莹的碎花,上面长满了小小的菱角。菱角菜的根、茎、叶都可以入菜,洗摘干净,切成小段,用油爆炒,就是农家桌上的珍馐,咬一口,脆响,口舌生津。还有人家把吃不完的腌了,再拿出来下锅,配上红辣椒和蒜泥,酸酸辣辣甜甜的,能扒三碗饭。当然最稀罕的是野菱角,算得上是一种水果了。大人孩子拿着家里的木盆,坐在上面在池塘里划过来划过去采菱角。若有女孩身着裙裾立在烟雨空蒙波光潋滟的水面,衣袂飘飘,那就是凌水的仙子了。宋朝曹勋《采菱曲》云:“修渚通阿阁,兰舟饰翠旗。吴姬年十五,乘舟泛绿池。菱花羞宝靥,皓腕发斜晖。行歌櫂船去,不觉白鸥飞。”写的是江南女孩弄棹采菱的美景。

采菱人将菱条蔓儿掀起,菱角就长在犄角旮旯里,摘下后扔到盆子里,常常能采一大盆。小孩要生吃菱角,大人不让,晚饭后把菱角放锅里烀着。烀熟的菱角既糯又粉,孩子们吃到嘴里糯糯软软的,大人就着大壶里的酽茶摆着龙门阵话桑麻,孩童瞌睡虫说来就来,顾不上萤火虫在眼前高低飞舞,就沉沉睡去了,不觉夜凉如水。

池塘里的莲花静悄悄地开,不争光阴,不与人语。在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发现,莲在中国已有七千年的栽培历史。汉乐府《江南》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采莲人和鱼儿的欢快情状惟妙惟肖,跃然纸上。宋周敦颐《爱莲说》里又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写的是莲的高洁品格。莲喜独处,禀性雅致,因在池塘之上,与水相伴,与风为伍,不近烟火,少了风尘,一颦一笑一回眸,清新脱俗。都说慎独者多君子,莲花这样孤寂、清雅,能去赏识它的人就很少了,有多少人能禀持正直尊崇的品格去爱莲呢?人大抵都喜爱清幽如兰花、富贵如牡丹、馥郁如桂花、灿烂如芍药、淡雅如茉莉、娇艳如海棠,谁还欣赏独处、寂寞、幽静、不事张扬的莲花?众者芸芸,君子寥寥。

世人多颂莲,美文层出不穷。莲寄寓美好,江南女孩尤喜以莲取名,春莲、彩莲、红莲、花莲、慧莲,多了去了。很多的“莲”赶上了好时代,生活稳定,养分滋润,有好的归属。还有很多的“莲”去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散落在天南海北,有的水土不服,有的遇人不淑,命运多舛,碾落成泥,空有对江南的思念、对岁月流年的浩叹。

我偏爱莲,常到池塘边去看莲。不是我自命清高,品格如何高洁,而是当年我也是一个寂寞的孩子,一个生于清苦却喜欢苦思冥想的孩子。寂寞的孩子自是喜欢寂寞的花,我与莲花惺惺相惜、心心相通。五家寺改成了我们的学校,有口池塘,四壁砌护着长麻条石,围有观音石栏杆,敲一记栏杆,嗡嗡作响,似有回音,使人临水发思古之幽情。池塘长满了莲花、浮萍,池水真是清,能看到水底的沙砾卵石和倒映的蓝天白云,以及游来游去的鱼儿。我喜欢看倒映在池塘里的自己的影子,与水里的游鱼、莲荷、青藻缠绵在一起,不知我是鱼儿还是鱼儿是我。钟声响起来,岁月空旷悠远,前世今生浮上心头,竟有些惶惶然、戚戚然了。

人到中年心蒙灰尘。在上海,我好像在世纪公园、长风公园、城隍庙九曲桥见过莲,但大千世界,人就是景,为生活计,有心看花却无心赏柳,行色匆匆心有旁骛之人如何能赏得了那清洁孤冷的莲呢?

住在外环附近的宝山,离上海大学很近。这里相对偏僻,能闹中取静,就以为再也见不着莲了,不经意间却与它邂逅。

一个双休日的下午,阳光真是好,我困于斋室久了,想出去吐一口郁气,便信步沿着锦秋路踱到了小区的后面。这里已改造成了一个街头公园。除了世纪公园,上海的城市公园都很小,更别说街头公园了,方寸之地见缝插针,螺蛳壳里做道场,但往往精巧、雅致,让人赏心悦目、神清气爽。

这个街头公园是在锦秋路岔出去的几条甬道,延伸到一个小山坡上,依势徐徐展开。甬道不是水泥浇铸,而是铺着一块一块的青砖,两边嵌着大理石条,路两边是矮矮的冬青树和红叶石楠,再外边是高大的香樟。冬青树青郁郁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红叶石楠犹如枫叶一样红艳,也是常绿灌木,煞是好看。香樟树冠高大,浓荫如盖,风吹来时光影斑斑驳驳,叶影凌乱。这一矮一高景观树,与草地一起汇成了一个彩色的世界。山坡上的草皮不知是自己长出来的还是人工移植的,可以任人践踏,脚踩在上面,松松的,软软的,很柔和。草地上有不少人,有孩子在放风筝,有一个人在摆弄无人机,身边围了一群人;有人闭目躺着在听手机里的音乐;有小两口带着稚儿在戏耍,还有一家人铺开餐布席地而坐,吃着水果糕点,惬意而恬静,温煦的阳光召唤着人们重返大自然,享受这休闲的慢时光。

一条河流围着山坡弯弯曲曲逶迤而去。河流不知其名,微信上查了位置是“蕰藻浜”。上海叫“浜”的很多,我又百度了“宝山蕰藻浜”,方知蕰藻浜是上海除了长江、黄浦江为数不多可以通航百吨级货船的河道之一,是古代重要的疏浚工程、近代重要的军事屏障。河水不是清澈见底那种,而是深褐色,倒也干净。河水沿山坡转一道弯,闸口用铁栅栏封着,形成一个河湾,静水流缓,长满了莲。莲是人工着意养殖的,为的是监测水质、涵养水源、净化污垢。

河湾围着双层栏杆,栏杆之间是木板步道,供人取水操作,也可供游人临水赏莲。莲在河湾里静静地泊着,不急不躁,不宠不媚,这一段河面上空无一物,只这湾里有莲,很是醒目。风过水面,水光潋滟,波光粼粼,暖阳下散泛着点点光泽。莲随风起舞,枝叶摇曳,袅袅娜娜,窸窸窣窣,张着圆圆的叶片,一叶挨着一叶,似在呢喃私语,又似在向人微微颔首。它们立水生根,风轻云淡。水鸟啁啾,掠过水面,饮水啄食。一方莲荷,一处清新,一片净土,我仿佛呼吸到了莲的暗香浮动,触摸到了莲的肤色凝脂,意会到了莲的美眸流转。与莲花在都市偶遇,我心有所动,仿佛徜徉在唐诗宋词的古风意境之中。

这以后我常常去看莲,在莲旁坐上一会儿,顺便在手机里浏览各种信息,累了倦了就抬头看莲,莲不离不弃,莲叶田田。莲郁郁葱葱,陪着莲蓬蓬勃勃,莲越长越茂盛,满满一河涧了。慧心如莲,我享受到的不只是宁静。宁静中我想到,莲本平凡,清幽平静,却以高洁、不媚世俗的执念赢得了世人的称赞,这是逆袭,也是回归本真。

有一天下雨,我惦念莲,不知雨中的莲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受风雨的压迫、摧残。我撑一把雨伞,匆忙赶过去。果然风吹雨打,莲叶翻飞,莲被打得摇头摆尾、七零八落,但莲在疾风骤雨中仍在顽强抗争,风雨使它飘摇,但不能使它趴下。八方来风,无边骤雨,风雨中的莲荷气象自是不同,它立根在下,坚韧不拔,栉风沐雨,摇曳生姿。风雨过后,抖落风尘,舒展身姿,仍一如既往,端庄娴静,沐天地灵气,留得清白在人间。

风雨过后莲花开。蓓蕾初绽,一点点,米粒样大,躲在莲叶映掩的花萼间,被包围得严严实实,你不仔细看不到。慢慢地它要挣脱,它要长大,先是羞怯怯的,有些青涩,犹抱琵琶,半掩脸面,渐渐胆子大了,次第开放,散发着幽幽的淡淡的清香。再后来约好了似的,它们在一个早晨齐刷刷开放了,迎着朝阳,穿透晨雾,含着露珠,熏着微风,鲜活、淡雅、端庄,有的开白花,有的开红花,有的开蓝花,还有的开着黄花,花期不同,颜色各异,在静静的河湾里气象万千,清新的花香一阵阵袭来。水鸟翻飞,蜻蜓在莲花丛中飞来飞去,嗡嗡嘤嘤,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月夜,我喝了点酒,在小区里徘徊,忽然想起莲,很久以来或者从来没注意过月夜的莲,欣欣然就去欣赏。山坡公园一片寂静,月色如水,泻在大地上。我以为空无一物,只我一人,心头还有些紧张。却不料长椅上还有一对人的影子,看情状似一对情侣,说着缠绵的情话,能在这样氤氲着无边的月色下放飞情爱就是一种人生快意了。

看莲。河面波澜不兴,月辉下泛着银光,莲静默不语,不像白天那样迎风张扬,而是朦朦胧胧、影影绰绰,静静地呼吸着,汲取着水的营养,吸收月色光华,在自然母亲的怀抱里酣然入睡。这样的莲恬静到了极致,放松了一切警惕,裸露身姿,素面朝天,成了一个睡美人,任由你去亲近它欣赏它,但你不可以去轻薄它亵玩它。夜雾迷离,我仿佛看到江南的女子,仙子一般立于水上,且行、且歌、且舞,身姿妙曼、飘飘欲仙,韶乐华章不绝于耳。

萤火虫在树枝上、草丛里、莲叶上四处乱飞,明明灭灭,在空气中发出金属般的声音,给这宁静夏夜的河湾添了一些动感,添了一丝色彩。苍穹浩瀚,天高地远,一轮圆月挂在天幕,给水波、给莲抹上了一片银色,带去了宁静和护佑。回看那对恋爱的人儿,哪里还在?早就人去夜空,空气中氤氲着暧昧缠绵的意味。

夜深了。我靠在床头,灯不开,窗帘也不去拉,任由如水的月色光华泻进来,落在我寂寞苍凉的脸上,落在我寂寞苍凉的岁月里。那就让照着莲的无边月色也同样照着我吧,这样月下的我和莲就能心心相印灵魂相通了。那皖南故里、黄兖山下、桃花潭畔、漳河两岸、青弋江上,这时明月也照着与都市一样的莲,一样的月色光华,一样的风轻云淡,彼此呼应:“归去来兮。”胡归胡不归?我想要回去,但回去的我可否还是那个懵懂无知、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满血复活的少年?

手机单曲循放着《愿做菩萨那朵莲》,我心如止水,泪却慢慢浮上了眼眶。

【作者简介】李宗德,安徽泾县人,现居上海。发表作品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选刊选载和获奖。曾获《人民日报·海外版》“突出贡献奖”。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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