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无间

作者: 曹悦童

候机的时候,我从手机里翻出收藏的马尔克斯的小说《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屏幕上在这篇小说开始之前的地方,配有一幅几条帆船停泊在港口的油画。无数陈旧的杏色风帆,桅杆都像是被铁锈蚀了。远处有更多的船,散落在岛屿之间,好像随时准备远航。

这更像一种久远的习惯。在候机的这段时间里,看看过去的日子自己又往收藏夹里添了点什么东西。这趟航班没有晚点,甚至提前了几分钟就开始登机。我摘下耳机,发现自己并不介意在这里多坐上一两个小时。耳机里刚刚放到《启航》,是美剧《摩登情爱》中的一曲蓝调旋律,此时正在被一阵耳鸣淹没。

摆渡车上挤满了人。今天天气很好,车窗外,天色逐渐暗下来,暗成一种藏青。现在好像在一艘轮船上,我暗自想。从这时起,我就觉得马尔克斯写的最漂亮的溺水者是我表哥,他在家族里就像一个消失已久的溺水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已经上了摆渡车。

在飞机上我坐在机舱靠窗一边的位置,我拍了张舷窗外的照片给表哥发去。他回复,我们这天早就黑了,那边还那么亮?我说,比照片里暗点,照片拍得亮了点。表哥提醒我早点把飞行模式打开,再睡一觉,他会准时来接我。

起飞前,所有灯光都被调暗。记得我第一次乘飞机,是儿时的夏日和父母去一个海滨城市。在空中我长时间盯着没有变化的云层和蓝色。父母坐在我两侧,都睡着了。或许其他人也都睡着了,只有我醒着。我当时在空中这样想,他们睡得越沉,外面越加空洞的景色就只属于我了。

后来我也习惯了用睡眠度过相似的旅程。这一次,我很快就睡着了。机上的灯都被调暗,偶尔能透过座椅的缝隙,看到前排人手机屏幕晃眼的亮光。开始有轻细或沉重的呼吸声,它们没有打扰到我,只是让我想起了父亲。

小时候听见父亲的鼾声,我相信是老虎闯进了我们的房间,窗帘黑色的轮廓就是它们埋伏着的证据。于是我会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体会着这点微量的恐惧——屏住呼吸,躲避它们的袭击。我记得母亲好像跟我说过,猛兽不会理睬没有呼吸的人。这点父母未曾了解过的恐惧,伴随我度过了童年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母亲抱怨起父亲的鼾声太大了。

那时我才回过神来,家里根本不会闯进什么老虎,那些黑影也只是窗帘罢了。我就不再害怕,睡眠却没有原先那么沉了。后来我又找到些别的可以害怕的东西。我发现,是那些无关紧要却真切的恐惧,让我沉入一种长久的温暖。

表哥和那位漂亮的溺水者埃斯特温其实毫无相似之处。埃斯特温高大、强健,而表哥从小到大都很瘦。童年时我们曾在我母亲长大的村庄里一起玩耍。他习惯把衣服塞进裤子,再把裤腰提到胸口的位置。我问他拉那么上面干什么。表哥就得意地笑笑。那时他正在换牙,两颗门牙都掉了,左边那颗长出来一点。你少吃点糖吧,我嘲笑表哥。没事的,你的牙齿早晚也会这样,表哥告诉我。我就不再说话,因为我感受到自己的一颗牙齿,在口中开始松动。

那阵松动伴随着一点铁器的味道。大人们都不见了,我转身看到表哥在月亮下练习一种自创的滑稽的拳法。我走到表哥身边,他没有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有点害怕。怕什么?他问。不知道,我说,可能会有野狼。表哥停下来,不过他很快就转身对着大片未知的漆暗施展了那套显得滑稽的拳法,又回过头来对我说,现在它们不敢来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空乘已经开始分发点心,灯光亮了起来。舷窗外几乎都黑了,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飞机还有一个半小时降落延吉。从南方飞往北方,我觉察到气温的下降。许多年前,我在另一台手机里缓存过一部英国电影《时而狗吠》。我记不清剧情了,却记得那幅深青混杂着不锈钢银白色调的海报上有三个人站着。那会儿人人都热衷于缓存些什么来看。那时我们家还没有装上无线网,我时常会去到家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吃小笼包,坐在里面蹭他们的无线网缓存电影。

我总是在午后过去。身旁坐着三三两两的老年人,他们在这里聚会,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好在我每次缓存完两三部电影后就快步回家了。从我家厨房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两棵银杏树的轮廓,它们被玻璃上陈年聚积的油烟遮蔽了。我从冰箱里拿出已经掰开的红西柚,剥下果肉放进榨汁机里,又倒了点酸奶进去。榨汁机工作的时候,会发出一阵吵闹的震动。我害怕它会突然爆炸,有时也伴随一种难抑的莫名的期待。

暗酒红色的仿造蛇皮沙发,我和表哥曾坐在上面一同洗脚。我们都用一个红色的大脚盆,舅舅、舅妈用另一个同样的红色大脚盆。沙发还能容纳两三个人,但是没有其他人坐了。舅妈穿了件土黄色的皮衣,把自己裹得很紧,像一捆胶卷。那天是一个美好的冬日,舅妈为了一件小事(或仅仅只是一句话)开怀大笑了好久,后来舅舅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舅妈这样笑过。很多时候,她都只咧嘴笑笑,然后就没有表情了,似乎那种真正的快乐已经抛弃她了。表哥用手在空气中比画了一把手枪,又开了一枪,我不知道他瞄准了什么。

从舷窗向下看,在漆黑中,土地被分隔成一块一块的。飞机离地面又近了些,我想起从村庄到邻近另一个村庄的距离。笔直的水泥窄道,两旁是看不清的植物。近处传来犬吠,并且声音越来越近,这时我和表哥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我调头朝着家亮光的方向几乎要奔跑起来。表哥拉住我的手,说,别跑,走就行了。

飞机降落,走上廊桥的时候,北方的寒冷空气从指缝钻进我体内。我带的衣服都还是太薄了。接机的地方很多人站着朝里面张望。我走出人群,知道表哥从来不会混在人群里。朝停车场方向走去,我看到表哥坐在一张银色的公共座椅上看手机,这情景像一张海报。我走到他身边,他抬头看了一眼,就站起来接过我的行李箱。冷吗?他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问。有点。我说。

我跟在表哥身后,想起那具漂到村子上的漂亮的外乡尸体。表哥的背影和厚实的寸头已经不像南方人,包括他的口音,听上去过于坦率。从前他不是这样,他的变声期比同龄人来得都晚。那段时间他很少开口说些什么,这种寡言的个性一直延续到他度过变声期之后。我对表哥的印象大概只停留在这里,以至于刚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表哥走到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旁,打开后备箱放进我的箱子。我不会再感到奇怪了。表哥本科是在延边大学读的,学朝鲜语。我便问他,朝鲜语还记得多少了?不会说。表哥把车开得飞快。我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一小盒凡士林,对着表哥晃了晃,你嘴太干了。

好,放着吧。表哥说。你在开赛车吗?我问他。表哥终于笑了笑,放慢了车速。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他笑起来,上排的牙齿像玉米粒一样整齐。我知道这时我和表哥才更近了一点。与我们从小到大的每次见面一样,我们总是需要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来帮助我们排解掉那点真切的陌生,变得更亲密一些。我扭头看了看表哥一眼,他依然咧嘴笑着,但似乎是在笑别的事情了。我就不再看他。

表哥住在西市场附近。下车后,一阵海菜混杂着鱼腥味的冷风朝我袭来。我把外套裹紧了些。走几步就到了。表哥锁上车说。

这时,我想起《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里的村庄上的人最后为埃斯特温举行了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隆重的葬礼。他们在这具像白鲸一般的漂亮尸体上挂满了装饰,准备将他沉入海里。他们没有在埃斯特温的脚踝或是脖子上捆上商船的铁锚,为的是如果他想回来,就可以随时回来。

表哥住的是一幢老旧的居民楼,于二十世纪末建成。地面上散落着瓦砾和碎玻璃,进去的路并不好走。表哥住在顶层,楼梯很窄。爬到一半时,我就开始轻轻喘息。累了吧,上来就到了。表哥在楼上看着我说。我有些吃力地走上去。

表哥家的门是这里所有人家里最新的一扇,他甚至换上了密码锁。进门后我看到客厅里有一个鱼缸,方形的玻璃缸,里面亮着五彩的潜水灯,造浪泵模拟着自然的水流,以免出现死水区。潜水灯的光影被水流不断切割,映照在对面沙发靠背的上沿和墙壁上,像一张随时聚拢又张开的网。

一个陌生男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时,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复式结构的房子。阳台上摆满了盆栽绿植。他说,听说你要来。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你好。表哥向我介绍说,他叫朴健,我的合租舍友。我点点头,又说了一次你好。

表哥咧嘴笑了笑。他的笑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羞怯中带着某种狡黠和坦诚。偶尔,还能从他上排的牙齿上看出一点分心和轻蔑——像是在说,我早就没在想这件事了。朴健的身型和表哥差不多,但他要比表哥矮一些。表哥说,你来了临时住在楼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差点忘了自己在延边。表哥和朴健都出去了。拉开窗帘,我看到延世整形医院巨大的楼。表哥发短信说他下午就收车回家陪我。我说,不用。方形鱼缸里的潜水灯二十四小时亮着。在夜晚它可以起照明作用,但现在它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甚至都无法在对面结一张漂亮的网。我走进厨房,里面还弥散着咖啡冲剂的香气。我洗掉水池里的碗筷,他们应该很早就出门了,碗上的粥痕已经凝结成一圈脆片。我侧过头弯下身子打开最细的那根水管,喝了点过滤器里的饮用水。

水很冰,我喝不了太多。我去了西市场,那是一个有朝鲜族特色的综合集贸市场。我在首层转了一圈就离开了,明太鱼干、海参干、米肠、打糕、咸菜、蜂蜜、辣椒酱混杂的气味让我迫切地想要出去呼吸一口冷空气。

外面的街上也聚满了小商贩,他们在卖秋葵干、萝卜、鱼、柿子、坚果,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我在街道的尽头买了五块钱的四川樱桃。买完我就有点后悔,因为我还想去趟西市场对面的韩装大楼,买件厚实点的外套。

我还是进了商厦。或许正是因为拎着东西的缘故,我很快就试中一件黑色的长款防风衣。老板是两位比我母亲年龄还大的朝鲜族妇女,她们都用普通话和我交流。做完买卖后,她们重新坐回低矮的竹凳上,用我听不懂的话说笑起来。她们的背影让我想起舅妈家门前对着河流的那块开阔的空地。

表哥就是在他家那块空地上练习打拳的。曾经有一个晚上,舅舅在晚饭前答应我和表哥,吃完饭后带我们去最近的游泳场游泳。表哥很快吃完了晚饭,他兴奋地跑到杂乱的储藏间,找出那个聚氯乙烯材料的蓝色塑料泳圈,它看上去像一块不中用的破布。表哥对着充气口开始吹气,他的脸慢慢涨红了。

过了很久,我们才发现泳圈上有一个破洞。表哥找来胶布,耐心地在破洞上贴了几层后又开始吹气。这次很快就吹满了,他骄傲地挎着刚刚费力吹鼓的泳圈,去找我舅舅。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熟悉夏夜的这种色彩。深渊般的黑蓝中,还有最后一点夕照后的暗黄。

我看见舅舅和两个邻居的身影在空地上。他们正在喝酒。有时他们很大声地笑起来,随即却又一言不发。当村庄完全被黑暗遮蔽时,舅舅趴在那张露天专用的折叠木桌上睡着了。表哥挎着游泳圈走到他身边用力地戳了戳他的腰。舅舅没有动。

表哥回头看我,指了指他父亲。我点点头,朝他挥手,想让他回来。我看着表哥带着和他差不多一样大的泳圈,从黑乎乎的地方走来。在家门口亮光的地方,我终于看清了表哥失望的脸。

我回到家时,朴健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就在鱼缸右边,和鱼缸差不多一样大。潜水灯的光影映在朴健脸上,他看上去有点疲惫。看到我回来,他走到门口,接过一小袋樱桃。这个季节还有樱桃?朴健走进厨房洗干净樱桃,又说,不用你洗碗的。

我说,西市场那什么都有。朴健把洗净的一碗樱桃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我们一同坐下看新闻。新闻在说什么?我问朴健。朴健说,新闻里说下个星期要开始供暖了。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供暖,南方是没有供暖的,冬天起床总是很困难。你哥有一单生意要跑到珲春,一时半会回不来。下午我不去了,陪你转转。我总是很难记住朴健的脸,今天看到他,我甚至无法把他和昨天见到的那张脸联系起来。其实不用的啊,我说。朴健说,没事的。

我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口感的樱桃,软糯,像人的舌头。我吃不惯,之前我吃过的樱桃口感都很脆。这是不是不太好吃?我问朴健。他说,还可以,可能是不同的品种吧。

朴健就是这样温和周到的人,与我们家的人不太一样。我不需要向他掩饰什么,更不需要讲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想表哥也应该是这样感觉吧。我主动告诉朴健表哥小时候的很多事,比如喜欢把裤腰提到很高的地方,比如不畏惧把青蛙含在嘴里,比如被公鸡追逐,比如在给游泳圈吹完气后又被父亲放了鸽子。我差点要告诉他马尔克斯写下的那个溺水者的故事。朴健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翕动鼻翼。他发出的轻轻的笑声像剥开保鲜袋时那阵微细的摩擦声,让人知道,原来他在认真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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