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台山的诗

作者: 叶耳

羊台山(现名阳台山)的诗意是深沉的。羊台山万物迷人,山峰迷人,而在迷人的树林深处,有一条特别的小径,它是一段历史、一盏明灯、一粒种子。

站在羊台山顶,俯瞰北回归线以南的整个石岩,石岩湖是这个小镇最亮的地方,它的蓝让人心动。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投射下来,有的落在了一只蝴蝶身上,有的涂在了一朵野花身上,有的烙在我记忆的深处。

老街上的诗人和诗人的老街,以及分行的理想与现实,它们是如何残酷地煎熬成一首诗的?我在落满树叶的球场的后窗屋里,看到一个人的名字像一株植物画在稿子上,我的堂兄嘿嘿地笑着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问是什么。他说是来自广西的诗人安石榴。这个名字从此被我记下了。在石岩老街和老街电影院后院的球场的后窗屋里,低处的阳光开始褪色,散散淡淡地想挤进屋来,几次都被球场的树枝给晃荡远了。

老孔高三复读多年,用他的话说多读点书还是有用的。尽管他每年参加高考都落榜,但在一家玩具厂,他只用几分钟时间就完成了所有的考题,顺利地进了这家玩具厂做了仓管。我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玩具厂有个做文员的姑娘喜欢过他,他说那个四川姑娘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姑娘,她从后面抱住他的时候,他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跳的感觉。老孔和她的故事太短了,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那个四川姑娘春节回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打工了,她写了好几回信给老孔,说还是忘不了他,她可能还会出来,要老孔等她再出来。老孔被厂里炒鱿鱼了,也没有等到姑娘再出来。但四川姑娘坚持写信给老孔,后来她把信寄到同事那里,让同事转给老孔。那个同事给老孔转信,一来二去地两人就相恋、结婚、生子了。

老街还在,老街电影院却已远去了。老街石桥下的水还在流淌,而老街上行走的诗人们却已经不知去向。

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道:“喝过美津汽水的人,都吃过不同程度的苦。咳嗽的汽水承担了故事的修改,谈论天气的人也在谈论远近的文化。”还等什么?盘山而行不就可以了吗?像雾一样修饰的山,阳光也显得朦朦胧胧。或许我多少填充了虚构的成分,这成分里又沉淀了事物的真理与内容。只是后来他们撑开的雨伞又生动了我。在羊台山上,无法预知的事情并不一定跟羊台山有关。攀爬的身体在治愈什么?我们为何要不断地攀爬?通过一朵野花的比喻,我找到了比喻的色彩。石块铺在崎岖的山林里,每一块都雕刻着南方的叙事。听那个爱笑的姑娘讲述,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看,无人机在我们的上空飞翔,我们朝它欢快地打着招呼,被生活写真的人也有一双翅膀在飞。当你眺望山湖的石岩,石岩的山湖也在眺望你。当你眺望孤独的往事时,往事也会在孤独里眺望你。

有一种蓝布满了生命的纹路,用了南方少年的力气。我们细细地去辨认和想象,去熟悉和感受。老街电影院的墙报上也涂抹了蓝的诗意,那上面有我的字迹,也有老孔的字迹,更有我们俩会心一笑的神气。流水线上下来的工牌和工衣,她们都在一根甘蔗的表达里青出于蓝。我慢慢打开自己的野花,野花热烈而醒目,那样的热烈惊醒了一只蜜蜂的单曲。

到了山顶,我们继续行走。平整均匀的石阶,是由一块块石头砌成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由一个人一匹马驮上来的。马不停蹄地周而复始,这样的精神源自一种生命原动力,更是基于一种文化传承的推动力量。时光是一把刀,一把雕刻的刀,它藏于时间的深处不动声色地雕刻着每一个人,每一种生命的路径。名字结成一枚果实挂在枝头,想象力可以穿透任何一条古道。有人蹲下来只为贴近一株草一朵花,有人汗流浃背却对着树上的鸟雀欢呼不止。镜头里的树木和走动的声响,都由镜头的光线和色彩构成。虚实结合的身体要是能够停下来,我们愿意聊起文艺的桥段与细腻的开头。你自然地站在那里,用一脸的笑等我,拉着我的手又忍不住拍了一下肩背。茂密的草几乎一无所知地覆盖了它们的茂密。柴草是根据一种生活的经验而生长,这个我信。扁担的长度与宽度,或者厚度呢?你和我又能理解多少后山的坡度?坡度也是后山的情境之一。你以大地的模样跟我聊起了诗意的可能,你建议我就这被忽略的草地、简单的几棵树,多写几个字,它们有并不简单的故事。我们一起静默地陷入思考:播种的曲折与迂回处就在这里,红色革命遗址浸染过风雨也出现过彩虹,火把和马灯打探过的微风每一行都是精华。

在“宝安区红色革命遗址”这块牌匾前,同行的朋友说:“这里才是我们今天正式开启的探寻文化名人足迹的第一课。大家注意看,这块牌匾所指的一条小径,就是当年营救文化名人去到蕉窝村隐蔽的必经之路。请大家注意了,此路狭窄又曲折,坑坑洼洼,还有峭壁荆棘。”

抗日战争时期,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和当地村民一起在这里上演了历史的大剧——文化名人胜利大营救。他们从沦陷的香港,抢救文化界人士和爱国民主人士。在白色恐怖的层层包围中,他们排除万难,不怕牺牲,穿越周边都是日军占据的关卡与哨所,出色地完成了拯救任务。

这些名人中有茅盾、邹韬奋、何香凝等,几百人都从这条小径转移到深山里的蕉窝村。可如今的蕉窝村,只剩下几块标记的石碑和绵延的绿色。准确地说,这里不过是一个遗址。

文化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有趣的。在一个有溪流的地方,有人忍不住唱起歌来。同行的年轻记者,有男有女,一会儿用镜头等着我们走近,一会儿用咔咔的声音定格我们。芭蕉与竹林越来越多了,雨也下了起来,和着雨水一起撑开的是一把把雨伞,这雨伞也是山林中的一朵朵花。此时,我才清晰地听到有鸟雀的叫声,时而一两声,时而四五声,长短不一,附和着风声雨声,层层叠叠,朦朦胧胧,像是在讲述这竹林深处不一样的烟火与人家。

这里就是营救文化名人隐蔽所蕉窝村遗址。据同行记者介绍,这里原来是有好几户人住的,有土砖屋,村前村后还有农田、果园、菜园等,被营救的文化名人们都分别安置在这几户人家附近的后山里,给他们重新架起屋棚,让他们暂住下来,等待时机成熟后再离开。文化名人也经常在树下,在淙淙的溪流水旁与村民们聊家常、聊生活。

东江纵队的同志们和村民们就是在这一处山林深处叙写了爱国革命历史故事,羊台山自然也就有了英雄山的称谓。

在羊台山密林深处的一个村子叫蕉窝村。真切而踏实地走了一回蕉窝村旧址回来后,腰酸腿疼了两日有余。我的鞋子被竹林深处的雨雾打湿了,还沾满了小径的泥巴,我觉得它们也是有诗意的。我不虚此行,在我看来,羊台山那片竹林深处的小径是一首可以反复阅读的诗歌。

没有人可以描绘这样的场景,它们和细雨一样薄,我不再关心树林里是否还有其他的野兽,我只关心荆棘丛生的竹林像防风的灯芯在晃动。在母亲轻微的伤感里,灶火是整个家园的版图,朝北的房间一定有朝南的灯芯亮了。不用怀疑纸飞机跟种植的泥土会建立起一种关系。我只能这样犹豫而无序地触摸眼前的石碑,这其实就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它真的就只是一块石头吗?雨水打湿了石碑的心脏,我们又怎么能不在这有故事的地方停留片刻?石碑藏起了黎明时分的温暖与热爱,房舍、田地、农人,还有长长的慷慨而温柔的树影。一床被子、一条裤袜、一双布鞋,女人用汉语修改着词句。炊烟退回到一九四二年晒卷了的松柏和梧桐树叶上,你爬上高高的枝丫,对面的阳光一粒又一粒地看着你。你冲动地想起了那群捣鼓手枪的人、爱过钢笔的人,蕉窝坑的农历也会持续讲述雨水,雨水之后的太阳无疑也将被讲述。

比春天更深入的一场风暴,在转移的路上改变了对河流的看法。太阳让他们改变的不只是一种生命的纬度,芭蕉和竹笋在翻耕和播种的句子里重复。砍柴的人也可以用镰刀发现,在自然与艺术的人文中去体察几簇绿色、几种构图。逃亡的夜露也不能伤害站立的后山,南瓜和冬瓜也站立在某个时刻的藤蔓之上。只有这一山的阳光与雨露,让整座羊台山事无巨细、排除万难、不辞辛苦、夜以继日等。等什么呢?等一个人,等一条路,等一种抵达的宽阔。此时的蕉窝坑也已经成为一首可以反复背诵的诗歌,自然整座羊台山都成了一首可以反复吟唱的诗歌。

时光只那么晃了一下。远远的我又看见了在羊台山下扎棚喂鸡的堂兄,几个棚子里都是他喂养的鸡,还有几条看家护院的狗。只要人走近,首先是狗叫了,鸡接着就跳了,好不热闹。其间,附近几公里处还有大大小小的工厂,很多打工的夫妻因为住宿舍不方便,就搬来羊台山下的龙眼村,堂兄喂鸡的地方就有龙眼村人剩余的很多旧土墙屋。因为是废弃的房子,所以房租只是象征性的收费,打工的夫妻看到房租便宜,就都搬来了。有时,太过旺盛的声音穿过并不结实的土墙屋,一阵又一阵,把棚里安静的鸡给镇住了。它们抻直脖子,左边摆摆,右边摆摆。突然,它们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能飞的飞起,能跳的跳起,还不忘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搞搞搞,搞家搞,搞搞搞,搞家搞!

【作者简介】叶耳,诗人,小说家。湖南洞口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作品》《美文》《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作品入选《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广东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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