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藏胜景(外二篇)
作者: 谭践我们村西头有一座水库,水库南沿有个石洞,里边黑洞洞的,大人们都叫它“石牛洞”,我们小孩子们也跟着叫。石牛洞不是天天露在外边的,水库满了水的时候,它就被淹没在水里了。外人一看,明晃晃的一片水,根本没什么洞。只有我们知道,洞在深水里藏着,仔细看,洞口那里有一块阴影,有些尺把长的大鱼游进游出,鱼儿大模大样地把石牛洞当家了。这里也是虾的洞府,一拃多长的大明虾,要多少有多少。我们中有一位勇士,水性好,擅长捉虾,一个猛子扎进洞里,出水时就满手是虾了。
在我们村南不远处,有一条从羊流河爬进山岭的大沟,沟最深处可达丈余,长年流水不断,中段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沟里有金子偏叫作大狼沟。大人们说,石牛洞是和大狼沟连通的,在石牛洞里点把火,大狼沟那边就会冒烟,两边的水自然也是通着的,鱼鳖虾蟹来往自由。为什么我们水库里鱼儿不断?村里有位擅长讲故事的七老爷说,因为大狼沟连着羊流河,羊流河连着大汶河,大汶河连着黄河,黄河通着大海,有些鱼儿可能就从海里游进了我们的水库。七老爷还说,别看我们这地方不大,要是下大雨我撒泡尿,准能淌到大海里。
七老爷的事暂且不表,还是再说石牛洞的事。对大人的话,我们是毫无疑问的,可惜多年来都没能看到“冒烟”的盛况,大人们只说不做,实在不好玩,我们决定亲自动手。秋冬之交,天旱无雨,石牛洞露出了本来面目。野地里杂草也已经干透,我们捡了半天,堆了半个洞子,一根火柴点着,火焰腾起,浓烟滚滚,这正是我们希望的。
随即我们欢呼雀跃地奔向大狼沟。翻过了三座岭,跨过了两道坡,跑了二三里地,方到大狼沟最深的水潭边。气喘吁吁地站在悬崖边上,俯首下望,期待哪儿有烟冒出。等了好大一会儿,只见一潭水静静的,并没有冒烟的地方。心想是不是大人说错了,出口在别的地方?我们沿沟探寻,四处瞭望,终究没发现哪儿有烟冒出来。我们感到索然无味。
三十多年后,我忽然患了怀乡病,翻出多年前购买的一册《新泰县志》。细细研读,对于山川、人物、古迹、游记等,与所到之处一一对照,新旧差别,古今情怀,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个中乐趣,难为外人道也。
有一天,突然有一个人破书而出,乃三百六十年前新泰县县令杨继芳也。该仁兄自谦杨子,这天要到泰安公干,途经刚开通了四年的羊流驿,见西南方“水色旷然,树色苍然者”,行人曰“松岩洞也”,怦然心动,乃止车换马,携童仆奔来。杨子知我为当地土人,盛情邀我同行,我欣然前往。“及汶,方半渡,马爱清流,回旋于水中。”他说到点子上了,我常在此洗澡,最懂得这里的妙处。“过砂碛,有村落曰云河,茅屋数点在橡叶中。”云河,就是我的故乡嘛,咋没听说过松岩洞呢?其实,松岩洞就是我们村的石牛洞。
然杨子兴味盎然,以文学家的笔法描绘此洞:“嵌空成屋,势飘摇如欲及人之身。过此以上,观前后诸峰,岚气映人。”杨子还是一位诗人,有人催他,此时不可以无诗啊。杨子谦虚道:“我于实田而登云山,濬泉而游新甫,稽逃人则嶅峰览其胜,清保甲则曝书无遗观,身到处辄有作。然作后辄悔,悔其作之未可传。”他所说的“实田”“濬泉””“稽逃人”“清保甲”,为其在县令任上所做利民大事。
我从志书走出,来到水库边,顿觉世界一下子小了。水库南沿,已修成一条三米宽的公路,通向邻村。几年前修建的京福高速,也从我村土地上穿过。村里通了互联网,乡亲们足不出户,便可了解世界了。
我的脚下即是我们的石牛洞。几百年的变迁,两个洞已互不相认。县令所记各色胜景,早已躲进史书,难得面世。我步县令后尘,来到他所眺望的山岭,东望隐约可见莲花山,西望是徂徕山,但难觅倩影,北望一片空蒙,再也看不到泰山了。
未完成的八仙桌
母亲对我说:“等有了钱咱也打个八仙桌。”我家的大桌子是母亲的陪嫁,带两个抽屉,方方正正地摆在堂屋正中。桌子两边新添两张太师椅的那天,母亲说:“太师椅得有八仙桌才配呢,还要有条几,等有了钱,咱一块儿置办上。”
有一年,我们去给姥娘过生日。姥娘家远在十八里之外,得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我和母亲不胜脚力,父亲便用小推车推着我们,一路颠簸。刚进姥娘家大门,就见一截半搂抱粗的木头杵在东墙角,比我矮不了多少。母亲走过去左瞧右瞧,欢喜地说:“这够打一张八仙桌哩。”姥娘说:“看给你馋的,先进屋喝口水,这木头就是给你准备的。”母亲喜滋滋地问:“娘,真给俺了?”姥娘说:“这还有假?前几天到西山你大舅家走亲戚,问我要点啥,我说啥都不要,就要你家这块木头。还记得你大舅家有棵大楸树吧?你大舅把楸树放倒了。楸木打桌子可算是好料子,吃完饭让他姐夫拉回去吧。”
母亲进屋喝了几口水,又到那块木头前端详,远观近瞧,仿佛在欣赏一件宝物。我想,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不就是一块木头吗?吃过饭,太阳已经偏西,我们要回家了。父亲喝了不少,东倒西歪,说话大着舌头。几个人帮着把木头弄到小车上绑好,我坐到车子一边。父亲推车欲走,母亲突然说:“我跟着一块回家,不在这儿了。”按惯例,母亲每次来,都得住上几天才回。父亲说:“有这块木头,我可没法推你了,要走你得自己走。”母亲说:“那也行,走就走。”
父亲常说,喝了酒格外有劲。母亲体弱,又不喝酒,自然劲小。父亲推着我和木头,一路如履平地,母亲跟在后边,紧赶慢赶,气喘吁吁。走了一阵,母亲要歇息,父亲不理,说天快黑了,回到家再歇吧。母亲跟不上,越走越落在后面,父亲只得停下吸烟。母亲赶上的时候,父亲掐灭烟要走。母亲说:“还没歇呢,再走我走不动啦。”父亲说:“要不把这块木头扔了,还是我推着你吧。”母亲说:“就是扔了我也不能扔了它,它就是一张八仙桌哩。”父亲不语,吸完一支烟,也不问母亲,推车就走,母亲紧紧跟着。终于到了一个小村,炊烟缭绕,已经有人家开始做晚饭了。我感到父亲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这个村离我们村很近了,那村里母亲有许多熟人,也有不少亲戚,遇上了照例要打招呼,坐下来拉家常,喝口水。父亲乐得再无牵挂,推着我很快回到了家。
母亲回来时,天已傍黑。母亲说:“我刚跟一个亲戚说了,正好有做木匠活儿的,我们这几天就打八仙桌吧。”父亲不屑地说:“这木头还潮着哩,得干了才行。”母亲问:“得多长时间能干?”父亲说:“怎么也得一年两年的,沉住气。”母亲有些遗憾地说:“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不能用火烤烤吗?”父亲说:“烤裂了就废了,你再拿啥打去?”
母亲不语,心有不甘地端详着那截木头。
那截楸木,宝贝似的放在西屋里慢慢阴干。西屋原来没上锁,这木头一放进去,母亲找了把铁锁把门锁住了。隔几天母亲总要去看看,摸摸。
有一天,后邻四大娘掐着辫子来串门,正好母亲在看木头,四大娘听说我们要打八仙桌,就问我:“知道八仙桌怎么来的吗?”还没等我回答,四大娘即又说,“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大娘还没跟你说哩。”这位四大娘,最擅长讲古,百岁老人佘太君手拄龙头拐杖挂帅,小媳妇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等等五花八门的故事,都是她讲出来的。四大娘说:“第一张八仙桌是吴道子画出来的,吴道子是谁?古时候的大画家,我给你讲过画龙点睛吧?咱老祖宗能着哩,总有人能呼风唤雨,要啥得啥。八仙一起慕名拜访吴道子,大画家做了许多菜,小桌盛不下,就地画了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刚画完,画就变成了一张真桌子。叫我说,要不是招待八仙,这八仙桌吴道子画不出来,要是三仙的,画出来就是三角桌了。吴道子又不是神仙,他能会变?”四大娘又补充道,“也没准是吴道子,没听说八仙会画画啊。”
村子里的人,很快都知道我家要打八仙桌了。有人来串门,总要打听什么时候打,用什么木头,请哪个木匠。母亲喜滋滋地打开西屋门,解释又解释,不厌其烦。有一天傻子三哥来我家,没进屋门就大喊:“二婶子,听说八仙桌打好了,咱也来喝壶茶。”母亲不在家,正转圈推磨的父亲停下,递给三哥磨棍说:“老侄子,你先替我推会儿,我给你泡茶去。”三哥趔趄一下身子,双手外推表示拒绝说:“您老人家别拿我当傻子,您那八仙桌还没影呢。”母亲回来,父亲气哼哼地说:“这八仙桌子,八字还没一撇,叫你宣传得有鼻子有眼了,这不叫人笑话吗?这不三傻子刚来要在桌子上喝茶哩。”母亲说:“咱有木头,木头也快晾干了,咋还说八字没一撇?这木头不就是那一撇吗?”父亲无语,推磨不停。母亲说:“你没听说咱两个侄子学木匠快出徒了?我刚才到他们家说了,让他们一学完先给咱打八仙桌。”
那天,我的两位刚出徒的哥,带着木工工具来到了我家。两人将楸木抬出,绑好开锯。两位哥说木料还没干透,得再晾一阵才能用。正好他们还有大漆这道工序没学,过一阵子,等木料干透,他们也学好了。
又过了些日子,两位哥来到我家,忙活了两天,终于打好了八仙桌。只是他们还没学会大漆。一位哥为难地说:“婶子别怪啊,俺哥俩师傅突然去世了,得另找师傅。学好了再来上漆。”
八仙桌没上漆,母亲买来一块塑料桌布,蒙在桌面。八仙桌将就着能用了。邻居再来串门,母亲总要遗憾地解释一番,说等到两个侄子学会了,立马来上漆。久而久之,大家似已习惯,不再过问,母亲也不再解释。又过了些年,桌子等家具不再时兴手工制作,那两位哥也没再继续学,跑到外地打工去了。
三棵榆树
我家屋后有三棵榆树,一字儿排着,高高地耸入天空。记不清它们小时候的模样,它们小的时候,我也小。忽然有一天,它们高过了屋顶,刚好我闲在家里,等高考分数公布,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屋后,第一次仔细端详它们,三棵大榆树的正南方是二婶家的堂屋,堂屋西面和西北面各有一个小院子,住着张家两兄弟。最西边一棵榆树,长在张家兄弟俩共有的南院,西南面才是我家的小院。我挨个儿抚摸它们、亲近它们,似乎我们是刚刚相认的兄弟。我用手一拃一拃地量它们有多粗,时不时感到它们在微微颤抖。
它们似乎对我们的小院以及对我都有些好奇,一些枝条悄悄地蔓过了屋顶,伸到了院里,送来一片阴凉。风一吹,榆钱也飘下来了,落满院子。满院子的榆钱任由鸡啄、羊啃、鹅鸭糟蹋。
后来我外出求学,离开小院,来到了大海边。郁闷的时候,我独自登上学校附近的山顶,眺望不远处的大海,看浪花飞溅,任海风拂面。老家的榆树突然走到眼前,大海朦胧,榆树的枝叶哗哗作响,各种清脆的鸟鸣声敲击耳鼓,分不清是来自大海还是来自我家榆树。
我每次从学校回到家,见到榆树,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放下行李,总要到后院看看榆树。慢慢地,三棵榆树越长越大,拥抱它们时,我的两只胳膊不够长了。树下杂草丛生,有些藤蔓攀缠在榆树身上,榆树底气十足,气定神闲。三棵榆树空中枝叶相亲,地下根茎相拥。
清晨,树上的鸟儿便喧闹起来。每只鸟儿都有一副好嗓子,它们合唱动人的乐曲。蒙眬中醒来,默默地享受一阵,渐觉神清气爽,与这个美妙无比的星球一同起床。
人可以满世界走,阅尽世间风光,树一生一世原地不动。现在三棵榆树高得可以俯视半个村庄,树冠大得足以庇荫几户人家。但它们的视野之内,村子却在日渐凋零。大部分老院子已人去屋空,荒草遍地,树下几家最多时有二十多个男女老幼,现在只剩两位常住的老人了。
父亲晚年病重,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他虽是神志不清,却闹着要回家,我们做晚辈的自然不会轻易让父亲回家。父亲着急地对前来陪护的大弟说:“你哥不让我出院回家,你就带我回家吧。车票钱你先垫上,回去我就还你,我还有三棵大榆树哩,卖了足够还你钱。”
父母先后离世,我家的院子也空了。只有我还常常回去,在院子里种了各种蔬菜。我不在家的时候,各种蔬菜免不了寂寞。好在有三棵榆树陪着,它们虽然言语不通,可总会眉目传情。
前些天,有人出高价要买走那三棵榆树,我没有同意。有时候想想,正常情况下,大多数的人都能够寿终正寝,而大多数的树往往半途出现变故。据说,榆树寿命有上千年,我希望这三棵榆树也像人一样活到自己的生命极限。
【作者简介】谭践,本名谭培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泰安市作家协会主席,泰安市文联创作室主任。出版诗集两部,长篇报告文学四部,曾获山东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