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县(散文)

作者: 卢欣

不知不觉,我离开家乡贺县(现贺州市)已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依稀记得,一个矮小的女孩子独自背着书包,沿着街边小路去上学。小女孩到达学校门口时,太阳还没升起来,学校还没有开门。

那时候的县城,最早醒过来的是早餐店,确切地说是各种摊档。我记得上学时会路过连记美食面店,每天早上经过那里,从一口大铁锅里散发出的炖排骨的香味极为诱人,铁锅前站满了流口水的人们。

即便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县城也不大。站在县城中心的位置,用手画一个“十”字,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断延伸,路两边有商场、学校、医院和小工厂,基本上就是县城的格局。后来我认为最适合画“十”字的地方就是县城中的灵峰山。灵峰山使得县城有了灵气,仿佛是老天的馈赠。在我小的时候,灵峰山下是一座天然的森林公园,依山种树,后来成了县城最重要的休闲胜地。上小学时,我们学校在这座公园里上体育课。

灵峰山是整座县城的象征,是县城悠久历史和文化底蕴的重要见证。老电影院距离灵峰山很近,曾经是县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但它带着自己独特的烟火气息,门口自发地形成了小吃一条街。后因为街道狭窄,那条街被规划为步行街。步行街上全是美食摊档,透过那些热气腾腾的美食,似乎还能感受到曾经的繁华和热闹。

在传统的年节和赶圩日,那时集市上流行最广的是粤语,其次是客家话,还有三四种本地土话。据县志及一些民俗学资料记载,这里曾大规模聚集着不同地方和不同民族的人。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能看到穿着蓝布衣的瑶族人到圩上卖山货。瑶族妇女大多背着装孩子的背篓,背篓里孩子的小脑袋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好奇地看着什么,小手还抓来抓去。

县城以前不通火车。随着时代变迁,一座不在铁路线上的县城就显得很落后了。老人们常常会指着一景桥茶楼的遗迹说:“我们这里地处偏僻,远离战乱,曾有过一段高速发展的时期,有一景桥茶楼为证。”

县城的另一处繁华地带是百货大楼附近。百货大楼是县城那时候最高的建筑,楼面有传统的雕花纹样,楼顶有攒尖、吊角,仿佛古代城墙。百货大楼长得似乎有点过分,几乎占了半条街。建成之初,楼顶的大钟准点报时,那声音有巨大的震撼力,吸引着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百货大楼旁还自发形成了农产品交易市场,热闹非凡。

我们小时候都喜欢看《动物世界》,喜欢看山林里跳跃的各种动物。但大人们对这个节目丝毫不感兴趣,对于他们来说,往东、南、西、北方向随便走一公里,就能看到田里的牛,家养的鸡、鸭、狗。县城和乡村间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有时很明显,有时又特别模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时而勤劳,时而懒怠,时而务实,时而浪漫。

最吸引我的还是县城中心商场云集的一条街,那里有服装店、精品店。服装店门口放着一个大喇叭,从早到晚不停地播放流行歌曲。每当路过,总能听到:“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这是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仿佛一个浪子在呼唤曾经的爱人,我感觉歌声里有许多故事。歌声成功地吸引了人群,人群带来的热闹却消解了歌曲中的凄美情感。

县城像是一座豪华的舞台,虽生机盎然,但又有无法形容的混乱。人与景混杂,人与人混杂。我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街面上总是飘浮着炒田螺的香味,后来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卤鸭翅的香味,这些香味让人们忍不住去消费。独特的卤香味持续了许多年,后来又换成了糖炒栗子味,又过了许多年,满大街飘荡着螺蛳粉的香味。

我上的小学隐藏在街道里,我每天要穿过菜市场才能到学校。县城的路永远是坑坑洼洼的,刚修好没过几天又被来来往往的货车碾坏。坑洼不平的路面经常积聚污水,使得人行走困难。即便如此,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是摆满了农产品。我喜欢看人家交易,出价两块,还价一块五,你来我往,最终一块八成交。交易的时候偶有缺斤少两,即使被识破了,卖主也有许多理由。从小到大,我亲眼见过无数次因为交易而产生的口角甚至打架,这也是街上常有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县城从来没有什么像样的娱乐。一些人喜欢扎堆娱乐,最爱的是打牌、打台球、打麻将,但也有不少人乐于追求自己独有的爱好,比如有人喜欢听广播,有人喜欢钓鱼,有人喜欢坐在自家门口边闲聊边织毛衣。很多人以自己舒服的方式在县城生活,在偌大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寻找到生活的乐趣。

到了一九九四年,贺县仍是一座充满桂东气息却单调的县城。这里四季分明,略显潮湿,人和城都被时代裹挟着缓慢向前。那年,我考上了县里唯一的重点中学(初中部)。开学后,我蹬着新买的自行车去住校,沿途有风呼呼吹过。我拼命地往前蹬,希望抵达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十多岁时,最大的爱好是去新华书店看书。

新华书店就在我家对面。书店里的人不多,除了偶尔有学生去买字典、教辅材料、作业本子,通常只有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店里的女售货员一边上班一边闲聊,聊各种菜的价格,聊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她们每天穿得花枝招展的,工作在书堆里却很少看书或者根本不看书。她们习惯戴一副白袖套,像是从事专业工作的技术人员。如果某一天领导没来,她们就不戴白袖套,堂而皇之地坐在店门口嗑瓜子。有时店领导抓纪律,售货员就会一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虽没有呵斥我,但用凌厉的眼神告诉我:“不买赶紧滚”。街上还有一些租书的小店,仿佛是对新华书店的补充,但这些小店是专门出租言情小说和漫画书的,里边摆满了一排排名字很长的言情小说。对文字最痴迷的那些岁月,我也曾经到小店租书,有什么就租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县城里开了好几家录像厅。录像厅售票处放着一个大喇叭,打斗声响传遍整条街。录像厅门口花花绿绿的海报吸引着人们驻足,放映的大多是美国片,还有香港的各种枪战片、搞笑片。那时录像厅的生意很好,从早到晚都有人进去看。后来有些家庭买家用录像机了,大街上就出现了许多租售录像带的店铺,生意也是火极一时。

县城的电视台也在播放港台连续剧。每天晚上,播完了本地广告和付费点歌就开始播放电视连续剧,一般能连播三四集。随着一部部电视剧的播出,我们认识了一个混杂着中环、兰桂坊和油麻地的斑斓世界,对电视剧如痴如醉。街上看单车的和卖毛衣的阿姨也津津有味地讨论剧情。到了播放大结局的时候,卖水果的阿姨吆喝得特别起劲,她想早点收摊回去,赶上看大结局。

在卷着咸湿空气的夏日午后,在县城永远略带泥泞的街道,有少女款款而行。她们穿着时兴的收腰连身裙,挽着精致的小挎包,时不时仰起脸,露出忧伤的表情。我猜想她们跟我一样,已经迷失在那些衣香鬓影、充满爱情的电视剧里了。

电视剧和街头巷尾的八卦,一同组成了县城的世俗民情。县城里充斥着各种令人惊奇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角就在眼前。眼前纷繁的景象,带给我无限的遐想,让我有了无数编织故事的素材。我想这些故事很大程度上是成立的。这种生活是有美感的,人处在复杂的人际关系里,不得不面对自己日益热烈的情感。南方县城的潮湿、炽热,四季分明的轮转,更让这些情感一直发酵。有一段时间,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满脑子里都是电影、电视里的俊男靓女和他们的喜怒哀乐。在这个小县城里,个人意识很容易被大众潮流吞噬,但个人也可以选择独特的方式逃离。

我喜欢反复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目及之处都是风景。多年以后,我回到县城,这里已经遍布四车道的马路,路面上跑着各种私家车,只有小部分老城区还保留着狭长的街道,只能容纳一辆汽车通行。那些地方最后都被规划成了步行街,发挥着一点余热。

贺县这座历史悠久的古老县城,从县级市走了五年半不到就成了地级市。一些人也许不关心城市的升级,但城市的很多变化是看到的。整个城市都在搞基建,商品房飞快地盖起来,路面拓宽,城乡交界地也被规划进来了。市政府的外院墙装饰宏伟,政府大门正对着灵峰山。灵峰山下道路拓平了,建设为一览无余的城市中心广场,广场四周是大大小小的商场。

原来的小县城就这么大踏步地前进了。

平地而起的市中心广场,仿佛是一把利剑,赋予了这座城市一种崭新的面貌。广场的鲜亮,迅速吸引了缺少娱乐的人们。没多久就开始有大喇叭在这里聚集,大妈们把这里当成一个交流八卦的场所。

饮食业蓬勃地发展起来,大型饭店和酒楼增多了。饮食文化变化不大,但是随着街面上的各类饭店开起来,人们的口味也变得挑剔了。在我的记忆中,很少有一家餐饮店能开得长久。大多是开业时货真价实,慢慢地就以次充好。而居民们对食物的味道又是如此敏感,只要有一点不好,他们便奔走相告,那家店马上就开始少有人光顾,比在电视上做广告还灵光。

新华书店依然骄傲地在市中心占有位置,而这时百货公司迅速衰落,失去了原本天然的优势。对于城镇居民来说,拔地而起的小百货商店的价格似乎更便宜,服务态度更好。仿佛在一夜之间,人们的审美发生了变化。街面上的店铺,装修总往豪华靠,要闪烁的,要艳丽的,但是人们也说,品位不要太俗。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对此见怪不怪,他们说这座县城总算恢复了过去的荣光——老人们始终相信,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县城,是有过繁荣昌盛的。

那几年,老县城到处都在修路。修路给人们带来两种变化。一种是对于未来的向往,有人说那里政府已经规划好了,趁开发前买下来。也有人抱怨天天出不了门,日子还怎么过。持后一种态度的人居多,毕竟新城市还没有建起来,大家还是生活在县城里,生活在自己的柴米油盐之中。

南方的春夏特别多雨。雨水淋漓地下了之后,正在施工的路面会完全沦为“水泥”路。人们必须穿着高筒胶鞋,从半尺深的“水泥”路里蹚过。这时近乎被淘汰的旧式胶鞋又派上了用场,人们到处寻找,去快要倒闭的百货公司里抢购胶鞋。好的变化也很多,高楼大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建起来了,好几个大型商业购物中心开起来了。购物中心引进了各种品牌的专卖店,人们不需要到小店里反复砍价,任凭店主欺负了。有了大型的家电卖场,再也不需要为买一台彩色电视机,托人从南宁、柳州拉回来了。

书在那些年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给予我心灵上的慰藉。读书,思考,完成一个少年的混乱成长。虽然改县为市,但市里仍然只有原来的唯一一所重点中学。考上大学是离开县城最好的途径,不然就只能背井离乡去打工了。

人在某一时刻会厌倦自己成长的地方。这里我已经待得太久了,我的内心有些躁动、有些不安,需要外面的世界给予答案。阅读让我有了思考的能力,电视里五光十色的影像,也让我迫切地想走到更远的地方。这种渴望支撑我熬过了一天天枯燥的日子。学校追求升学率,号召我们过节不回家,不要被外面的世界诱惑。考上大学意味着能跳出县城,哦,不,是跳出这座城市,能到更大的城市去。去做什么呢?我问自己。老师在课堂上说,不要轻易怀疑自己,你们要出去,去看外面的世界。

我怀着自己的文学梦,经常在课堂上写小说,因此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着急也没有用,没有人能告诉我怎么办。过去在县城,人们的状态就是随遇而安,现在生活在城市里,很多人的心态是:都已经是地级市了,还想去哪呢?对于孩子来说,成绩好就意味着能上大学,离开这里;成绩不好,就要在毕业后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埋头于快意恩仇的金庸小说。那时候,街角出现了盗版书摊,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套《倚天屠龙记》。尽管是盗版书,但是可以随时拿在手里、随时翻阅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后来我注意到扩建后的市图书馆,立刻去办了市图书馆的借书证。在出入市图书馆的时候,极有可能遇到一两个熟人,他们会惊奇地说:“你来借书啊?”好像喜欢读书是一件奇怪的事,或许他们认为摆小摊档、开批发铺才是正经的生活。

我喜欢在街上游荡,在过于狭窄的县城总是逛一逛就能遇到熟人。如果是在城市宽阔的街道,距离在十米以上,就可以假装没看见。我还喜欢溜达到各种商场。自从城区的乡镇合并到市里,这座城市的人口就多了起来。老板无法记住每一个客人,这跟在县城时确实不一样了。

在那些迅速开张的服装店、窗帘店的夹缝中,我找到了一家自营的书店。城市自发涌现了各式各样的商机,自营书店也是填补了一项空白。这家书店的生意很好,客流量比新华书店大多了。生意好大概是因为什么书都有,种类齐全,既有教辅材料,也有卡通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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