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手记
作者: 陈亮我们经历的时代绝对是个让人惊讶的时代,似乎前天还是个在地头上衣衫褴褛、运用古老的农具刀耕火种的“天人”,枕着土坷垃南柯一梦后,手中的锄头惊奇地变成了智能的机械,土地里长出了摩天大楼,牛羊变成了汽车,村庄变成了城市。这是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会让人产生幻觉,甚至让人感到魔幻和玄幻。所有古老的事物仿佛都装上了发动机,上了高速公路、高速铁路、飞机、时光机、梦的隧道等,仿佛还没等我们准备好,就猝然被谁空投到了今天。当我们懵懂地揉揉眼睛,看着眼前蜃楼般的一切,在感叹时代伟力的同时,也会使劲掐一下自己的脸,看看是否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是否会如泡影般悄然散去。
我出生在农村,那是位于山东省胶州市西北部平原上一个叫后屯的村子,和高密搭界,域内有墨水河和碧沟河断续流淌。几十年前,后屯村和中国大多数村庄一样,是封闭、落后和自足的。人们靠天吃饭,人、神鬼、植物、动物和平共处,相互依存,是原始生活状态。人们用的器物绝大多数都是用木头、泥土和石头做的,吃的东西大多是从地里生长、用那些古老器物加工而成的。生了病首先就是等、靠、捱,或者在家里的供桌上摆上几种简单的食物,烧香、下跪,默念着什么咒语之类的,再就是找村里的神婆看看,用些怪异的方法祛除瘟邪。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医院,他们对待死亡那种坦然、安宁的态度,让现在的人感觉不可思议。
我自小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内向、封闭、见识少、爱幻想冥想。有时候清醒一些,有时候恍恍惚惚,整天流着鼻涕站在胡同口或者在桃花园的树杈上躺着发呆,自己有时也难分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这种状态有一天突然被打破了,首先是铁做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机器越来越多。机器的出现让缓慢松懈的时光一下子紧张起来,时光仿佛被安上了很多个轮子,变得快速、急速、飞速起来。以至于在这几十年里,我虽然亲身经历过这个时代,但当我有一天真的要回忆、反刍并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时代时,竟然是茫然和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下手才能抓住它的牛鼻子,将这个庞然大物较为丰满地呈现在人们面前。我曾翻阅过许多前辈诗人的作品,面对时代的主题,不同的年代又有不同的诠释和解读,没有直接的路径可以借鉴。我经常会问自己,面对这个时代,到底提供什么样的文本才能和它快速的裂变和它的丰富相匹配?
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代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卡在了我的生命里。我知道,我秘密地落下了一个叫“时代”的病灶,我注定要饱受它的折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将它彻底消化掉或者吐出来。
因为家里穷,我十七岁就开始在外面做些简单粗陋的营生,例如建筑、装卸、烧锅炉、卖菜、贩水果、装修等,风里雨里,风里火里,从事过十几种职业!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出门都是低着头的,出门也怕见人,专拣小的胡同走。更多的时间里,我沉浸在自己读过的书里、做过的梦里,默默做着自己的活儿,拒绝与人交流,仿佛怀着巨大的秘密,害怕泄露出去。再就是说话多了会头疼和莫名疲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成了一个另类,或被人讥笑为还没发育好的那一种人,但却是无比的敏感,听到别人不经意的一句玩笑也会饱受伤害——面色苍白,浑身哆嗦不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承认自己确实和这个社会是矛盾的,甚至不相容的。我经常会幻想自己像鸟儿一样生出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或飞进山林离群索居。现在想来,因为异常敏感,我的成长真的是伴随着泪水和常人不及的苦痛。但我最终还是长大了、成熟了,在社会上变得“聪明”起来,我知道这种“聪明”是用什么换来的!
而诗歌是一种自我抚慰或救赎的药。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它总是与我如影随形,即使干耗费体力最厉害的装卸工作时,也会有一支笔和一张纸放在我工作服的套袖里,有了想法就快速记下来,我的身体里仿佛还有一只不知疲倦的小兽支撑着羸弱的我。年轻真好啊!那么累,但脑子的奇思妙想却裂变得那么快,肉身的疲累丝毫也没有影响到我的创作。诗歌真是个好东西啊!有时候它是给我阴凉的树影、给我温暖的水泥地、给我方向的星空,更多的时候,它类似于神的存在,庇护着我在桥洞在马路边在树杈上的睡眠。我想写一首诗,给我自己、亲人、朋友,也给我所经历了几十年的这个时代。
我像一个资质不高的匠人,在漫长的时光里,在某个角落里独自捏着泥偶,捏好一个,不满意,捏碎重来,再捏好,不满意,再捏碎重来。周而复始,蹉跎岁月,我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皱纹深刻、头顶稀疏、脾胃虚寒,我不知道我今生还能不能捏制一个自己比较满意的泥偶,作为向诗神祭献的小小礼物。
二〇一八年清明,我风尘仆仆从北京又一次回乡祭祖,再次置身于华北平原上这个盛开的桃花园。在一个夜晚,在一张废纸上写下了“桃花园”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竟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泪水莫名而出,本来想写一首短诗,却被纷至沓来的情感潮涌着冲散了。回想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从懵懂无知到苦苦挣扎再到辗转谋生,实际上孜孜以求的不就是一个安宁的桃花园吗?可我从最初的桃花园走出,去远方寻找心中的桃花园时,我目前拥有的桃花园还是那个当时想象的桃花园吗?当我从远方的桃花园再次回到最初的桃花园,这个桃花园还是先前的那个桃花园吗?我不断追问着自己,都是也都不是,在寻找的路上桃花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以至于让我最终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中。
寻找—迷失—寻找—无休无止,也许从古至今,从个体到全人类,莫不如此,也许这正是人类的宿命所在。
这注定是个大时代,它的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化,古往今来,尚无出其右者。因为快速,实际现象经常突破了滞后的社会规则,随便打开电脑,稀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出生在这个时代的诗人或艺术家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这个时代不缺少出人意料、夺人眼球的奇迹或素材。不幸的是,因为它的快速发展,很多突然出现的事物,你还来不及去思考、回味和沉淀,就稍纵即逝了。诗人的使命是忠于自己的情感或感受,发挥他的想象力的优势,来表现我们的情感以及所经历的时代的真实。对于较远的记忆,因为有了时间的包浆,情感有了沉淀或发酵,语言表达就显得从容,更有意味感和延伸性,进而显出了张力。但对于近前的生活或新鲜的当下,就需要我们具有更浓郁的情感、更锐利的目光、更强的想象力、更好的表现方法或更多的艺术素养,从而在文本抒发中尽可能地减少偏颇,还原或抵达事物的本质。
我在这个作品的写作过程中,会隐约感受到因有这种“神明”的加持,“珍宝”失而复得。那时刻,我是激动万分的,仿佛在衰败的肉体深处,终于找到了那个被我封锁和遗忘的内向、孤独、懵懂的小男孩,他将他的“超能力”给了我,让我重新看到了事物背后的若干秘密。
第二部分,也就是在城市漫游的那些章节,是我在写作过程中经受的最大考验。因为我的生活经验主要发生在乡村,虽然近些年来,城镇化的迅猛发展、打工潮的涌动,城市对于我来说,也不算是个陌生的所在。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对城市是有抵触心理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城市游弋,但我本质上仍然是个乡下人。我在骨子里习惯于鸟鸣虫吟、鸡掐狗咬、牛叫马嘶,这种生活记忆无可替代。在这里,我用了“鸟人”这个意象。“鸟人”虽然在中外不少文学作品里均有不同的寓言诠释,但在我这里,“鸟”应该是乡村、自然里生命的象征,“人”应该是从自然走出、进化成城市生命的象征,“鸟人”就是一个矛盾又必须统一的生命。这种变异或异化的生命物种在城市漫游部分至关重要,也许就是另一把解析城市幻象的钥匙吧!
《桃花园记》是我平生第一首长诗,几乎融入了几十年来我对这个时代的感受、认知和艺术呈现。这里面有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我的中年。写长诗和写短诗不同,从我动笔开始,我心里就没有底,就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或能量来完成这个作品。最后我像早期的“桃花园人”那样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经历数次饱受煎熬的停顿,和数次重新动笔焕发生机的劫后重生,终于完成这九九八十一个章节,也算是自己修成一个所谓正果吧!
文本中童年时的“我”如果说等同于本真的我的话,那么到了城市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或者说“我”已经异化,是无数个“我”的虚构综合体了。而回归后的“我”则是如梦初醒的“我”。虽然桃花园还在,但却要面对它即将消失的命运,真正的桃花园可能只在我们心中,它在我们的寻找中丢失,又在我们幡然悔悟时重新生长。当我磕磕绊绊反反复复终于完成这首长诗的时候,才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长气,仿佛先前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这时候,作品的好坏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一个孩子终于出生,即使是不完美的,但也应该是生而神圣的特别存在。接下来它将坦然面对属于它自己的命运。写到这里,我只想说一句话,多少年过去,我还是那个乡下人,我依然没有多少见识,对于那些逝去的岁月,我只遵从了我的内心写了一些感受,它们有的来自现实,有的则源于梦中。
作品杀青的时候,有人在网上发问,这个世界会好起来吗?那些回答会好起来的人,我想他们已经在心中找到了桃花园了吧!当我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向远处凝望时,有一只大鸟飘落到枝头上。这是我在北京见过的最大的一只鸟,它有着五彩的羽毛、沧桑的眼神、有力的爪子。当我回过神来激动地给它拍照时,它却扑扇着翅膀转瞬飞逝。我眨眨眼睛,以为这又是一个白日的幻梦,而当我打开手机相册,我却诧异地发现了一双模糊的巨大翅膀。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