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着在春天里慢慢苏醒
作者: 朱必松诗人是蓝血的贵族
陈亮是拥有尘埃和骄傲的诗人。几年前的冬天,我们在北京卢沟桥附近的宛平城散步,他像一只兔子,吭哧吭哧就不见踪影了,而我则像一只上了年纪的乌龟吭嘿吭嘿地喘粗气。他不正是其长诗《桃花园记:蜃楼记》中的“鸟人”吗?诗人就是唤醒诗意意象的人。陈亮有诗人先天的禀赋,这种禀赋让他像一个鸟人在京城里飞翔,以诗歌的名义觅食。
《蜃楼记》是陈亮长诗《桃花园记》中的第二部分。
我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房子积木一样/直插云霄,鳞次栉比,白天/反着玄幻之光,夜晚霓虹映出缭乱色彩/没有牛和马,只有一些乱叫的铁/那里的人说话奇怪,像说鬼话(《桃花园记:蜃楼记·巢屋》)
翻腾出一兜熟透了的桃子/我就一下子愣在那里/我流着泪大口呼吸着这些桃子的气味/桃子开始出现皱纹,迅速萎缩——/我的身体在变轻,仿佛会被风吹起来(《桃花园记:蜃楼记·巢屋》)
陈亮处理其诗歌自身的漂泊、梦幻、解构、解压、象征性、救赎时有独特的诗学经验,因为他只是在都市消费欲望逻辑下的无根族。
他擅长处理的题材是他的日常经验、生存经验、漂泊者的经验,这种经验是独特的,也是魔幻的。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他是完整地阅读完莫言所有作品的人。他说他的老家同莫言的老家只相隔一条墨水河,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以及蒲松龄的神怪志异小说,潜移默化地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风格。
“布谷——布谷——布谷——”/它让我的梦开始辽阔/让流浪的日子开始趋于安宁//有时我在巢屋里,在它鸣叫的间隙/忍不住学着它的声音/“布谷——布谷——”地叫起来/起初,我感觉它是迟疑的/最后,它似乎已听出了我的善意/就相和着鸣叫起来/“布谷——布谷——”/我们通过鸣叫传达着各自的情绪(《桃花园记:蜃楼记·布谷,布谷》)
这是有着极其浓郁的隐喻经验和意象情绪的。“布谷——布谷”就像一曲印度的《拉兹之歌》,“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到处流浪”,这是来自底层的呐喊,也是在敲希望钟声的一部《少年修仙记》。
陈亮有着类似于瓦尔特·本雅明式的街道和城市记忆,有着在都市消费狂潮滥觞下疲惫者的彷徨和无奈,有着现代人对生存处境的焦虑、挣扎和突围。
陈亮绝不是一个都市的闲逛者,而是需要在都市寻找生存空间的觅食者。他像无数的北漂者一样,但他却是极少数依靠诗歌北漂,依靠诗歌活着的人,这让我肃然起敬。他还需要用诗歌养家糊口。我曾经戏称他是“新时代的小傅雷”。傅雷先生当年在京城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依靠翻译活着,而陈亮依靠写诗活着,他也很了不起,让我佩服和致敬。
争抢中,鸟羽纷纷飘飞/我拼命向前抢下破残的羽蓑,落荒而逃/等我深夜忐忑归来时/巢屋已被大树吃掉,受惊的碎屑不敢落下(《桃花园记:蜃楼记·鸟人》)
这是诗人一种异质的审美经验呈现,有一种对孤独美学的惶然的审视,在场和缺席、焦虑与治愈建构了一种呓语式的灵魂皈依和救赎,也标志着一种神秘诗学疆域的拓宽。“原初的时候,诗人与祭司是合一的;只是在后来的时代,他们才分开的。但真正的诗人一直以来都是祭司,而真正的祭司也一直是诗人。”特别是像陈亮这样“逃亡者”“放逐者”“巴黎省的外乡人”“无根族”等身份于一身的人,现代性和消费主义过早地催熟了他对世界的审视和离殇。
——而我却独对那些桃木着迷/那些桃木让我的手发痒/让我的奇经八脉开始通畅起来/终于有一天,我将他们刻成各种物件/并在每一个物件隐秘处/偷偷刻上微小的鸟人头像(《桃花园记:蜃楼记·桃木雕》)
《桃花园记:蜃楼记》其实代表的就是一种宿命,一种人在自然的窒息下的宿命。诗人的宿命是既被关注,又被忽视的。诗人就像人们头上顶着的一朵小云,既存在又虚无缥缈。陈亮是一个敏感的形而上的思辨者。陈亮的诗作打破了固有的生死观,打破了人与鬼的界限,也就是说在“天、地、人、神”的四元对立中切换自如,意识流、反向诗学、魔幻现实主义、结构主义的重叠式凸现,增强了诗歌文本的内敛式的精神质量和重量。
在长诗《桃花园记:蜃楼记》里,诗人普遍性地运用象征、隐喻的神话模式,追求诗学对生存和生命处境的深度介入。诗歌文本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再遵循典型化和个性化规律的逻辑,甚至只是某种抽象概念和变形、变异的符号。这同人类自身的异化和逼窄的生存境遇息息相关。
我们这个时代正处在经济、政治、文化的深刻转折点上,也正陷入一种后现代性消费主义的巢穴之中,那么诗人何为?
我们必须承认这样的事实,“大地上存在痛苦,但人却是无痛苦的。贫困群在增长,但贫困的本性却被自身遮蔽。困境的无困境性在此是这样的一个征迹,即无家可归以一极端的形式到达其边界,以至于它穷尽了它最后的可能性。正是这种最后的可能性中立有第一可能性,亦即海德格尔所说的还乡。”(彭富春《论海德格尔》,人民出版社,2012年11月第1版,121—122页。)
荷尔德林所说的诗人何为或说诗人为何?大体的意思就是:他是蓝血的贵族,你永远也无法靠近他,他最接近神的位置,最接近天堂,也最接近地狱。或者说他最像救世主,也最像撒旦!真正的诗最靠近幸福的本质,也最靠近痛苦的本质。
在火焰中被燃烧殆尽
在那里,我的生命,我们的生命/仿佛被什么彻底照亮并穿透了/燃烧起灼灼的熊熊的火焰/那些贫穷、屈辱、自卑、胆怯、污浊/——在火焰中被燃烧殆尽//在那里,我们像两块得到神的点化/得到了古老传承的泥巴/在混沌中被重新玲珑了七窍、四肢/成了泥孩子,成了陶/附着上了釉彩,又被吹了一口仙气/赤裸着、缠绕着、号叫着、哭泣着/重新降生到了人间//——我们迷途知返,又返而重迷(《桃花园记:蜃楼记·重新降生》)
心不唤物物不至,心不唤人人不归。从生命哲学本体论的角度上讲,长诗《桃花园记:蜃楼记》中语体移植的特点明显,其互文性效果相对凸现。
文本中“我的生命”“照亮”“穿透”“燃烧起”“灼灼的”“熊熊的火焰”等这些积极态的词语同“贫穷”“屈辱”“自卑”“胆怯”“污浊”“燃烧殆尽”“七窍”“号叫着”“赤裸着”“缠绕着”“哭泣着”等消极态的词语互相纠缠,并且还裹挟着一些中性化的名词“泥巴”“泥孩子”“陶”“釉彩”“降生”“人间”等,形成互文性,建构了诗歌语言的画面感,真是迷途知返又返而重迷,有一种强烈的意象生成、戏谑性的幽默意识和丑美互鉴的美学旨趣和特色。
为什么那一年,桃花园上空妖气弥漫,桃花大多提前败落,桃子没挂红线就开始萎蔫,没等采摘,就兀自沮丧地摔落在地上呢?不仅仅是一个“空”的标题和语义可以就诠释的。为什么桃花园里充斥着腐烂的迷惘的气息呢?因为他们纷纷从桃花园穿越黑洞来到城市,分布在桥洞、树杈、地下室、废弃的厂房和烂尾楼里。他们的眼睛放光,胳膊拍打有力,仿佛随时都可以长羽而飞,飞成另外一个神话或传奇。这就是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和乌托邦理想。在这里所谓的“逃离”都是作为一种“拯救”。只有“逃离”才能“拯救”,要作为“拯救”必须“逃离”。“世界之暗尚未到达存在之光。对于诸神,我们来得太晚,对于存在我们来得太迟,存在的开端诗篇为人。”这依然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何而为人?人的生命意识和生存际遇情何以堪?
“万物不仅不再让被作为万物,而且万物根本不能作为万物显现于思想之前。”“作为在技术世界中的世界的拒绝和万物的无保真性,无家可归于是成为了危险,它威胁着人的存在。但是,此危险却在于,构架不让人居住于其本原的真理之中,此真理是人的家园。如果人的家园被摧毁的话,那么,人只能居住于危险之中。”(彭富春《论海德格尔》,人民出版社,2012年11月第1版,第121页。)
通俗地讲,人类是一种经济性的动物。人类对经济活动的话语权决定了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和人类的安全感。“逃离”就成为了“拯救”的一种“保真”,“逃离”成为了一种“无家可归”最本质的本质和保真。
我是亲眼所见,诗人陈亮在都市生活挣扎的“窘境”。他不停地搬家、迁徙,彷徨、无可奈何。“只有居留于敞开的地带,由此而来空缺在场着,它才能给予一种撇进这种东西的可能性,亦即那今日所存在的,凭借于它空缺。”无家可归成为了人类共同的经验,不论是埃隆·马斯克还是遨游过太空的宇航员,人人都需要营造一个桃花园。那个桃花园对于大多的人只是一座海市蜃楼,是观念性、概念性的,是始终处于在路途之中,在天、地、人、神四元结构中的游戏,我们期待着祛魅和解咒。
我们等着在春天里慢慢苏醒
朴的消失,隐喻着艺术品泡沫在现代性中无声破裂,这是危险之途。危险同样意味着存在。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荒谬的存在。
它们都去了哪里?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如果真是梦,我宁愿沉迷其中/永远不再醒来,如果这一切如果都是假的/那么,那遥远的桃花园是不是真的?/我的身体剧烈摇动,化成一团烟雾(《桃花园记:蜃楼记·寻找》)
其实,人类全部的生存经验和活动只是一场垒积木的游戏,只是看垒的积木会不会倒塌而已。
在众多热闹的诗人群体之中,陈亮是一位有静气的诗人,他只是在不断地锤炼自己的内功,锤炼语言的技巧和质地,在浮躁的尘世间,显得特别可贵,足以让人尊重和致敬。
他年少成名,后受到诗坛前辈林莽老师的关爱和提携,终修成正果。陈亮的灵魂天生有一种静气,这同喧嚣的诗坛是有距离的,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这无疑影响了《桃花园记:蜃楼记》的传播效应,但《桃花园记:蜃楼记》是我至今所阅读到的中国最好的长诗之一。所有的高贵的灵魂都是有静气的。
诗歌虽然不可解释,但并非不可理解。
——我是谁?我怎么了?/我听见,很多病人都在这样问着自己/甚至在路上莫名抽着自己耳光/然后行色匆匆,隐入黑白的人群——(《桃花园记:蜃楼记·我是谁》)
而人间有很多事是注定无解的/就像我希望月亮垂下神奇的梯子/朴的锁链被某个神奇的手指打开/霓裳羽衣般从天而降/哪怕是降落到我荒凉无边的梦中——(《桃花园记:蜃楼记·我是谁》)
生命就是一种潜意识、一团迷雾,让你在人间的某个时刻突然泪流满面。当我们溯流而上,刻骨铭心的一切却变得漫漶、模糊、似是而非起来。我们都应该等着在春天里慢慢苏醒。
风吹来,积木摇摇晃晃,险象环生/他们如梦初醒,他们在高处的惊吓声/让恶鬼用笑声做了粉饰/让底下仰望的人焕发出更大的热情(《桃花园记:蜃楼记·积木游戏》)
这是一个深刻的隐喻,人鬼情末了,垒积木的游戏仿佛是西西里弗的石头游戏,指涉了现实世界万象众生的边界。理想的桃花源里有:无边的桃树、各种散发着香气的植物、深邃的湖泊、沉醉的果实、浑圆的月亮、曲线流畅的平原、健康奔跑的野兽、苏醒的峡谷、涌动不息的溪流、神秘的风声、不断发生的奇迹。有公平、正义、公正、尊严、爱、温暖、怜悯、希望、光明。
现实的桃花园里有:贫穷、贪婪、战争、杀戮、疾病、疼痛、瘟疫、霸凌、不平等、犯罪、罪恶等。
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桃花仍将一年一度不负邀约、灼灼盛开。我们都期盼着眼神澄澈、仿佛洪荒之初的美好世界早一天到达,也一定能够到达。
【作者简介】朱必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诗刊》《长江文艺评论》《长江丛刊》《延河》等报刊发表评论作品一百二十多万字。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