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马记
作者: 宋先周一
我的老家岩洞平,这里的人家养的马,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种庄稼时,它们要驮种子驮农家肥;收割时,它们要驮稻谷驮玉米。如果去到稍微平坦的路段干活,它们还得负责拉木板,一车就有上千斤重,一匹马,可顶四五个青壮年劳力。
有时候,岩洞平的马儿甚至还要干一些牛干的活儿,比如犁地耕田。尤其是即将插秧的前一次耙水田,它们最好用。它们干起活儿来比牛快,脚腿轻便,转身灵活。只可惜不是所有的马儿都能下水田,不管你如何训练、如何引诱,很多马天生怕水,常常一到田边就打退堂鼓。所以那个时候岩洞平能耙水田的马,也就只有向家、韦家和我家的三匹马了。
岩洞平的马儿,干活儿都不偷奸耍滑。该它们干的它们干了,不该它们干的它们也要干了,这就是岩洞平马的命。那些年,岩洞平骂人经常说:“你这人不得好死,死后变牛变马,永不翻身。”也有为了报恩的,会承诺说:“你的大恩大德,来世我做牛做马回报你。”
岩洞平气候温润,土地肥沃厚实,庄稼一年只种一季。岩洞平的乡亲们过着“半年辛苦半年闲”的惬意生活。人一闲下来,牛马也跟着轻松了,闲暇时间,就需要去放牛放马。我和三哥自懂事起,在家里的分工就很明确,放学回家,一个负责放马,一个负责放牛。庄稼还没收割的那段时间,没地方放牛放马,我们就割草喂养。同样是一个负责割草喂马,一个负责割草喂牛。
相对于三哥,我还是多沾了一点幺儿的光。比如放学回家,三哥负责放牛,我却负责放马,雷打不动。
你别看牛马都是牲畜,但是在放牛放马问题上,有太多的不同。牛行走缓慢,马一路小跑;放马可以骑马,放牛却不能骑牛;牛吃得多,马吃得少;牛喜欢钻刺蓬,马喜欢走大路……马走哪里放马人就走哪里,牛走哪里放牛人也跟到哪里。我和三哥每晚回家,我的篮球鞋干干净净,三哥的却沾满牛屎。
放马或者放牛,玩伴也不同。我和向小七、韦小福自然就玩到一块去了,我们三个幺儿每天回来,书包一丢,骑上光光的马背,吼一声“驾”,马就飞奔起来。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只有骑过马的才懂。我们骑马,从不用马鞍,我们的身体和马的身体紧紧贴着,相互知根知底,更重要的是,我们腿短,骑光马才骑得稳。我和向幺儿、韦幺儿骑着马到下湾一趟、田湾一趟,是放马也是遛马。韦幺儿和向幺儿他们的哥哥都成家了,头上的是姐姐,他们家放牛的活儿就被他们的五姐六姐承担了。于是三哥放牛整天就跟几个“女花花”在一起。女孩子放牛其实是真好,牛走得慢,她们也不紧不慢地跟着,但手却没闲着,边走边绣着鞋垫和花围腰。三哥跟着牛屁股,偶尔用竹鞭在牛屁股抽两鞭吼几声发发怒气,但牛一钻进刺蓬里,三哥还得跟进去。
那时候,岩洞平的老人们都说“放马有马骑,放牛得唱歌”,说的也就是我们。三哥放牛,牛走得慢,他又不会针线活儿,没事就哼哼山歌,吹吹木叶,后来竟然有点样子,编了不少歌颂党、歌颂祖国、描绘美好生活的山歌。虽然读书不多,后来村“两委”人手不足的时候,他也给补上去了。
二
韦幺儿很牛,他比我和向幺儿都小,但他却留着一头长发,马儿一跑起来,他的长发也跟着飞。如果韦幺儿匍匐在马身上,就感觉有两个马头,有两副马鬃,他飞起的头发和马头上飞起的马鬃,像两排排列整齐的利箭。那种时刻,韦幺儿酷得要命,他让我想起电视武打片里大侠的风采。一旦把马骑到放马点上,韦幺儿长长地叫一声“吁——”勒住马,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再用手捋一下长发。那样子真是迷死人了,在场的小姑娘们都投给他爱慕的眼神。
我和向幺儿也想学着留长发,但我们的父亲决然是不同意的。只要我的头发长齐耳朵了,父亲的剪刀就会跟上来。我们家传统观念太强,父亲眼中的好孩子必须是短发、端庄、言行谨小慎微。留长发和穿背心大褂子的,父亲认为就是烂仔,是不学无术的、搞鬼搞怪的人,不是好孩子。
向幺儿历来比我滑头,他为了留长发,竟然找来了他大哥用过的一顶旧军帽。向幺儿把旧军帽罩在头上,把头发塞进帽子里,竟然瞒天过海了。为了这一头长发,向幺儿也是拼了,他那顶帽子一戴就是两个多月。那正是暑假,是夏天,可不得了了。旧军帽上留的汗渍,都可以画出几幅山水画了。
有一天,我们收马稍晚了些,我和韦幺儿缠住向幺儿,要他摘下帽子,我们想看看他那头发长到啥程度了。向幺儿开始很难为情,扭扭捏捏的,但经不住我们的死缠烂打,加上他留长发本来就是为了装酷的,我们看不见,他留长发就失去意义了。向幺儿沉默了大约五分钟,仿佛在与自己作斗争,最后下了决心,将旧军帽从头顶摘下,高高地抛向空中,向着上弦月升起的方向,旧军帽不断上升。我感觉那帽子就要挂在月牙钩上了,恼恨那阵不合时宜的风突然吹起来。风一来,又带落了旧军帽。
我们将目光转到向幺儿的头顶,那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如我们从半山坡滚下来的捆马草一般。我和韦幺儿贴过去,努力靠近向幺儿,一股莫名其妙的馊臭味灌进我们鼻孔来。我和韦幺儿一人一边,用手去抚摸向幺儿的头发。这长发不柔顺、不飘逸,而是很干枯、凌乱、板结……这与韦幺儿的长发之美相去甚远。我们试图把头发往下拉,将这些长发捋直。但是一拉,向幺儿又痛得哇哇叫唤。
我说:“向幺儿,怎么搞的?这不是你想要的吧?”韦幺儿接上我的话:“哎,长发不是你想留就能留得起的哦。”我和向幺儿都听出了,韦幺儿有一点点嘲讽的口气。
向幺儿害怕长发被家人发现。他长在军人之家,他大哥当兵复员不久,是我们大队支书,他家人的严厉程度不比我父亲低。向幺儿整天将长发套在帽子里,两个月来难得洗几次头,洗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这长发就变成这样了。
第二天,我们骑马出门的时候,向幺儿还是戴着那顶旧军帽。只是我隐隐地发现他帽檐遮不住的地方,是一片新的白。我估计有情况,心里开始生出疑问。去到狮子湾大草坪那里,我说:“向幺儿,昨晚太黑,没看清你的长发,现在也没外人,你再给我们看看呗。”韦幺儿也在旁边帮忙吆喝:“是啊是啊,给我们看看。”
向幺儿侧身向东,背对我们,把双手放到帽檐上,一用力,就把旧军帽再次摘下,向身后一撂,正好盖在我的眼睛上。我扯开旧军帽,正想发火,突然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头颅在我前方熠熠生辉。向幺儿脖子上顶着的,像那轮从天上滚落的太阳。
向幺儿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我和韦幺儿也愣愣地定在原地。不一会儿,我们看见向幺儿的双肩一耸一耸的,接着我们听见有东西落进草丛里,像细雨滑落的声音。
三
向幺儿的长发是被他父亲向井茶连夜用剃刀刮干净的。向幺儿一边流着泪一边忍受剃刀划过的阵痛,后来据说一同刮下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圆鼓鼓的虱子。
向幺儿被刮成光头后,又被顽固的向井茶抽打十二鞭,最后被带到堂屋神龛前跪了一个小时,要在祖宗面前忏悔。
在我们岩洞平,长发和光头其实都一样不受待见,这和那些年穿喇叭裤穿花衣服一样,都让人感觉这是在学坏。
我们都还在上小学,除了老师同学,我们能见到的人太少了。所以韦幺儿的长发和向幺儿的光头除了我之外,都没太引起别人的关注。
我们继续读书,假期或者放学后,我们继续放马。但是总感觉向幺儿和韦幺儿有点心事重重,不太爱说话了。严格来说,他们俩是不太爱和我说话了。这不怪他们,要怪只能怪我,因为我太正常了,发型正常,学习正常,成绩好,放马也放得好。
那几年,韦幺儿和向幺儿他们家喂养的都是公马,而我家的是母马。我们岩洞平不叫公马母马,我们叫骚子马和草流马。骚子马是公的,草流马是母的。向幺儿家的骚子马是白色的,我们叫白骚子;韦幺儿家的骚子马是黑色的,我们叫黑骚子;而我家的草流马一身金黄,大家都叫黄草流。
公马无论是干体力活儿还是奔跑都比母马强。向幺儿和韦幺儿他们两家的骚子马当然也跑得快。在我们放马时,跑得快的黑白两匹马,经常往前跑一段路后,又折返回来,在我们家黄草流身边献媚。这俩黑白骚子时而蹭蹭我家黄草流的脖子,时而又转到黄草流的屁股去嗅嗅。这个嗅嗅屁股可不简单,我们最怕俩骚子马嗅嗅屁股之后仰天长“笑”。这就是我们常讲的马笑尿,这马一旦笑尿,就有新的麻烦事要发生了。黑白骚子马一笑尿,说明我家黄草流发情了,需要交配了。这种情况下,如若俩骚子马是和黄草流隔开的,它们离得远,那还不打紧。它们也有先来后到的君子之谦。只要一匹得手,下一匹就不敢再来了,只能惆怅地打着喷嚏走开。当然有时候,后来者也想霸王硬上弓,但是我家黄草流扬起后蹄,飞起就是两脚,弄得后来者兴趣全无。若是两匹骚子马几乎同时驾到,那就会出现大麻烦,它们一定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这种场面,我们小孩子是控制不住的。偏偏沉默很久的向幺儿喜欢看俩骚子马打斗,他在神龛前的忏悔似乎已经成为过往,没让他真正醒悟。
这天晌午,我们仨又骑着马到下田湾来放。我突然感觉我家黄草流食欲不振,吃草懒洋洋的,不怎么进食,浅尝辄止,而且还老往俩骚子马身上蹭,甚至主动将鼻子嗅向俩骚子马的屁股。信号一发出,情况就变得不简单了。黑白骚子马转过身,仰天长“笑”、龇牙咧嘴,我看出了它们的亢奋。黑骚子快速爬到黄草流背上,动作娴熟,驾轻就熟,眼看就要得手了。这时候,向幺儿突然蹿到黑骚子肚皮下面,双手硬生生把黑骚子进去一半的下身从黄草流的屁股里拽出来,导致黑骚子的下体上下颤动左右摇摆,猛然抽打在向幺儿脸上。向幺儿顾不上清理自己狼狈不堪的脸,朝着黄草流屁股就是一鞭子。黄草流跑开了。迎面赶上来的白骚子和黑骚子碰了个正面,它们站直身子,前蹄高高抬起,奔向对方。它们昂头翘尾,高扬前蹄,厉声嘶鸣。它们啃咬对方,厮斗得难解难分。为了和黄草流的亲近机会,黑白骚子马不顾一切,时而双双竖立,时而迅猛追逐,场面紧张激烈,它们从站立打斗到地面啃咬,几十个回合都分不出胜负。我们都被这场面弄怕了,那两匹骚子马已经完全失控。后来,它们都有些体力不支了。最后还是白骚子技高一筹,它将头转到黑骚子后腿中间,努力伸进去,用舌头兜住黑骚子的蛋蛋,用力一咬,黑骚子的蛋蛋就垮下来了,一颗血淋淋地滚到草坪上,另一颗还在半空摇摇欲坠。黑骚子惨叫着向远处逃走了。
四
黑白骚子马的那场打斗,胜负分出来了,败的败了,胜利的得亲近了,黄草流怀上了。可是我们邻里不和了。
黑骚子命根子被弄丢之后,不能干活了。我们岩洞平养马,是要马干活儿的,不是当宠物养的。不能干活儿的马,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宰杀,进集市、上餐桌。那些年,吃马肉的人太少了,在我们乡里,女人不吃马肉,孩子不吃马肉,病人不吃马肉,信神敬佛的人不吃马肉,吃马肉的以穷人居多。
他们家卖了三天黑骚子肉,却没卖出去一半。韦家几兄弟就把全岩洞平的老老少少集中起来,大家一起分吃马肉。说是吃饭聚餐,但是氛围并不那么轻松,我和向幺儿、韦幺儿聚在一起,不敢吃肉,也不敢作声。酒杯刚端起来,韦登权就吹鼻子瞪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马肉香吧?好吃吗?”问完,不等别人回答,他自己将一大杯土酒灌进肚里,站起来接着说,“大家都知道,这是我家的主要劳动力,现在死了。死就死吧,本来拿去卖点钱,想换一匹马崽来养的,一年半载也可以用了。但是没人买这马肉,你们看看该怎么办?”韦幺儿也跟过去,韦家五兄弟齐刷刷地站在韦登权身后,有点人多势众的感觉,气氛十分紧张。
韦登权说完,转身看着我父亲。我父亲不得不接话:“这也不能怪谁,要怪就怪它那条卵,想舒服又技不如白骚子,干卵找死。只是可怜老姨你了,往后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
韦幺儿的妈妈和我妈妈是姐妹,他妈妈是姐姐,我妈妈是妹妹,韦幺儿和我是姨表。
“你这样讲也不对。”向井茶从角落里站起来说,“要说你们家应该是责任最大的,你们家黄草流要是不和这两匹骚子在一起发癫,不翘屁股,两匹骚子哪能打起来?”
这时候韦幺儿站出来说了一句话:“其实,其实……真正要怪的话,我觉得,我觉得……向家责任大一些,毕竟我家黑骚子都,都……已经放进去了,再等几秒就……完事了,是向幺儿用双手使蛮力扯出来的。”
这场饭局像一场批斗,也像一场“甩锅”,大家总在找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撇清对自己不利的。最后基本形成共识,向幺儿家答应在农忙季节,和韦幺儿家共用他家白骚子,他们两家轮流用,一天一家,各一半。而我父亲也做了表态,等我们家黄草流下马驹了,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卖给韦幺儿家。
黄草流有孕之后,我就不能骑着它了,也不能让它再干重活儿,牵出去放还得小心翼翼。反正自那以后我和向幺儿、韦幺儿就很少在一起放马了。向幺儿独自放马放腻了,又找不到伴儿,就牵着白骚子跟在那群放牛的姐姐身后。有一次,向幺儿跟到狮子湾草坪后,姐姐们都忙着绣鞋垫了,他一个人无聊,但是又想在姐姐们面前显摆,他说:“你们看,我在山上也可以表演赶马车。”说完,也不管大家看不看,他就自顾自将缰绳绑在腰上,装腔作势“赶马车”,挥动马鞭,学着电影里的赶马帮,口中“驾、驾、驾……”叫声不断。那白骚子原本就性子烈,脾气说来就来了。只见白骚子长啸一声,前蹄高高竖起来,然后一落地,就马上迈开四蹄,朝着山下家的方向飞奔。在白骚子身后的向幺儿,因把马绳打了死结,只能像一捆滚动的干柴,一路被拖拽了两公里,向幺儿血肉模糊。
我有半年多时间不再放马了。我每天去给黄草流割一挑嫩草,会赶在太阳出来前去割草,为了让草尖带着露水。父亲担心我挑大草箩太费力,而且担心挑太重会把我压矮,就专门找来楠竹,帮我编了一对小草箩。小草箩装满草,我正好能轻松挑起来,扁担起起伏伏晃晃悠悠,我就到家了。我的一挑青草,刚好够黄草流吃一天。
黄草流最后生下一匹黄白相间的小花马,也是骚子马,韦幺儿屁颠屁颠地牵了回去。从那以后,我又和韦幺儿一起放马。不是我们一定要在一起,是黄草流和小花马一定要在一起,撵都撵不走。再后来,我读书、工作,离开了岩洞平。向幺儿搞运输,去了外地。韦幺儿在镇上开了一家米粉店,专卖马肉米粉,生意红火。
我劳苦一生的父亲,没享一天福,就提前离去了。我们把父亲的棺木抬到马车上,黄草流拉着马车,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作者简介】宋先周,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文学作品多见于《作品》《解放军文艺》《散文海外版》《广西文学》《红豆》《黄河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