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二〇一二
作者: 高家村当我双脚踩在上海火车站的地面时,才确信我是到了上海。我背着一个旧的单肩包,走在上海的大街上,一下子有些难以适应。三月的上海,已没有淮北大地的生冷。在一座大楼的十七楼,我把自己安顿下来。
生活仿佛重新来过,我所面对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完全不同于淮北平原的粗犷、疏落,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精巧、雅致。那些富有江南特色的小桥、流水里生长的青蒲,仿佛被季节遗落的时光,在这些不被注意的事物里细细地呈现。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亲切又似曾相识。我趴在桥栏看着缓慢的流水,一些游鱼从我面部的倒影里穿过,它们的快乐仿佛与生俱来。
我甚至把手机的铃声换了,感到自己又置身于一种全新的市井生活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哦,不是,在这大都市的茫茫人海,我甚至微小到连一滴水都不是。
在曹安路那个由轻纺、茶叶、家电、汽配商城组成的商圈之中,有一幢普普通通的楼房,它朝向大街的一面被霓虹灯和广告板遮挡,就像一个女子的脸被化妆品和各种饰物覆盖,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四楼那些由格子间组成的办公场所内,充斥着繁忙、紧张。
这是一家连锁的汽车服务企业,我就在这家公司编辑一份内刊。早上八点打卡,一天三顿在公司的食堂里就餐,去各地店铺采访,编辑杂志,撰写企业文案。就这样我开始了一种与此前全然不同的生活。
第一天上班,我坐在上一任主编的位置上,座位上还留着女性的脂粉气息。总编拿来一大摞公司的内刊让我阅读、熟悉、学习,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第一次上班的时间显得如此漫长。忙碌间隙抬头看到了窗户外面滚滚的车流和远处耸立的高楼,我真切地感觉到了在这样一个大都市里自己的渺小,感觉到距离家乡越来越遥远了。
中午到公司的食堂就餐,我领了餐具。大家围坐在餐桌旁吃着说笑着,享受着工作余暇的轻松。有些员工大声地讲着闽南语,我偶尔能听懂一两个字。
上班第三天我就被安排去南京采访,是和编辑执瑾一道。公司正在南京举办一个促销活动。在活动现场我看到那些奔忙在一线的员工,他们正挥汗如雨地擦车、修车、接待客户,来回跑动,我心里不由涌起一种久违的感动。能够去描述他们、去为他们服务,我从心底愿意,觉得自己所做的工作还有一些意义。
对面的桌子上养着一盆绿萝,那青翠的枝叶越过桌面伸过来,像一个人有些暧昧的手臂。左莹是编辑部的美编,负责内刊的版面设计和编排,她是个沉默的人,透过绿萝的叶间缝隙,可以看到她专注地工作。虽然我们在同一部门,也仅是涉及杂志的排版时才偶有交流,直到有一次她和家人通话时说起了我熟悉的方言。 此后我们之间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关于远在淮北的家乡,那里的风土人情、生活习俗,以及各自过往的生活,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但我觉得左莹是有心事的,她所叙说的琐碎生活,只是用来遮挡自己真正的心情的一个借口。天南海北的人们走到一起,各自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隐藏在肉身后面的家庭背景,这些本身都无可非议。但这个微妙的平衡在一次外出游玩后被打破了。
一个周末,我们公司四个人到浦东的新场古镇玩。在那个宋代就被辟为盐场的地方,由于相对市区较为偏远,所以没有旅游景区的喧哗。穿着古朴的小镇居民提着菜篮悠闲地走在相对冷清的街道上,孩子们在青瓦挑檐的酒肆幌子下疯跑打闹,静水流深的小河旁说书场吴音袅袅,引得路过的游人忍不住贴近格子窗户观看,桨声欸乃的游船正穿过倒影相映状如满月的石桥……
也许都是在淮北大平原上长大的原因,我和左莹很是喜欢江南景色的小桥流水,另两个女孩子则对新场各式各样的小吃更感兴趣,不知不觉中我们四人分成了两路。边看边聊中,左莹也渐渐打开了心扉。
我的初中是在一个离我们家只有几里路的小集镇上读的,在初中我曾是班里学习成绩较好的学生之一。我是老师和家长眼里的乖乖女、好学生,直到强子的出现。
初二那年,强子转学过来,听说是因为和别人打架被另外一所学校开除的。两个月后,我突然在书包里发现他给我的一封情书。我又害怕又气愤,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惊喜。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我也没敢告诉老师,只是想躲开他。每天放学,强子就在我们班门口等着我。我不理他,他就跟着我回家。后来这事还是被班主任知道了,老师警告了他几次。强子表面上收敛了些,但背地里依然故我。时间长了,班里的同学都以为我在和他谈恋爱。
转折发生在我生病那天。强子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在发高烧,他来到我们班,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然后跑到药店给我买了退烧药。当强子满头大汗地把药递到我面前时,我一时呆住了,内心立刻被满满的温暖所包围。从那天起,我开始慢慢接受了他,我们真的恋爱了。
恋爱后,我的学习成绩慢慢落下来,和强子谈恋爱的事也被学校知道了。老师的语言敲打、同学的异样目光,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就辍学了。那时我哥在集镇上开了一家商店,让我到他的店里帮忙。没多久强子也跟着辍学了,在集镇上和别人合开了一家理发店。他说他要努力赚钱,将来要养着我,让我过上好日子。但我家里人都认为强子是一个坏孩子,为了不让我和他接触,家人就让一个在上海打工的亲戚把我带来上海,而强子也跟着来到了上海。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们虽然白天各自上班不能在一起,但下班后回到我们租住的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我感觉真的很幸福。苦、累只是生活的点缀,我们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
但生活的压力慢慢袭来,我们在生活的底层挣扎着,用在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而留给我们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三年里,我们搬了四次家,为的是能节省点房租。而生活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就像一杯茶水,越喝越淡,到最后没有一点味道了。后来,强子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真的不明白,我们有那么美好的曾经,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样,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生活的压力吗?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她。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上海就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就是挥金如土的奢靡。可是在那些光鲜与奢华的背后,还有许多人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默默地隐忍着,孤苦地奋斗着。
秋天到了,天空蓝得出奇,就像刚刚出窑的青瓦。记得儿时我在秋天的豆地里薅草,看到过这样蓝蓝的天空。我看着天,沉浸在回忆里,心里涌动着别样的感觉。
“高老师,是不是准备赋一首《阳关三叠》?”执瑾的话把我从遥远的童年拉回来。我似乎找到了今天心情莫名低落的原因。
执瑾辞职了,这位高高的温州女孩终于没有拗过父母,准备回去帮忙打理家里的生意。她父母经营着一个床垫厂,有着数百万元资产。我和编辑部另外两个同事周末去给她送行。在一家海鲜面馆里,我们默默地吃着告别的午餐,都没有说话,气氛很沉闷。两个同事还是抽泣起来了。执瑾最终也没有忍住,掉下了眼泪。“理想从此破碎了。”执瑾唏嘘道。我知道文笔很好的她一直做着文学梦,虽然这份企业内刊只有我们两位文编,写稿的任务很重,但她总是在每次采访回来后,以最快的速度写完采访稿件,然后挤出时间来写一些散文、小说之类的文学稿件,在我们内刊上也都会刊登。有时我们在一起讨论文学,我常常向她泼冷水,因为我不认同文学可以成为一种安身立命的工具和谋生的手段。但每每至此,执瑾回答说,人还是要有理想甚至梦想的!从她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终于还是向现实低了头,她说在上海三年了,总有种被生活追赶着往前跑的感觉,累,没有安全感,这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有点小资又有点浪漫的生活。真的应验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那句话。与上海拜拜吧,回家做一个庸俗而幸福的小商人。她的话有几分伤感,又有几分自嘲。我不由想起自己,如果在家乡,也许可以生活得很惬意。但我知道若真的栖居在那个小县城,在自己的心底可能又总会有几分怀才不遇的不甘。
我们都是为了心底的那份梦想,来到这个被称作“魔都”的城市的。上海就像一块磁石把我们这些为了理想而奔走的人紧紧吸附在它的身上。在这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走在奔向理想的道路上。只不过有的人越走离理想越近,有的人则越走离理想越远。
执瑾离职后,两个先后应聘她那个岗位的编辑,在一个月的试用期后都被辞退了。雨霏是第三个应聘的。刚看到她的应聘稿件,我还以为是一个男孩子写的,扎实硬朗、文笔老辣。在这之前,她在一家奢侈品杂志担任编辑和记者。作为一个熟练的编辑,雨霏做起这份工作来非常顺利。谁知刚过了半个月,雨霏突然一连好几天没有来上班。第一天大家觉得可能是她临时有什么事了,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就在大家商量着要不要报警时,雨霏打来电话。原来她父亲在干活儿时从山崖上摔了下来,腿摔断了,头部也受了伤,人昏迷了三天。她连夜赶了回去,没来得及请假。
再来上班时,雨霏明显地瘦了一圈。在紧接着去福建采访的途中,我第一次听到她的故事。
我父亲早年在县农具厂上班,工资微薄,母亲一人在家照顾我们姐弟二人和年迈的奶奶,一家人生活得很艰难。那年父亲辞职后,家里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但即便再困难,父亲的补贴金都没有动,说是留给我上大学的。我的四年大学就是靠着父亲的那一点补贴金以及我平时做兼职打工挣钱撑下来的。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在我弟弟身上却一点也体现不出。他不愿学习,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广东打工。但打工挣的钱还不够他自己花,每月要我给他寄钱。我们家里人就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我感觉压力很大,有时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但又时刻告诉自己不能倒下,这个家需要我。说实话,在那家奢侈品杂志工作时,有时真的会冒出放任自己的念头。从那家杂志跳出来,也是怕自己哪一天真的坚守不住了。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想通过自己实实在在的努力,给家人一份更好的生活。我的理想,仅此而已。
又是一个为了理想来到魔都的人。在我来到上海这短短的半年所认识的人,左莹、执瑾、雨霏,还有我自己,不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或梦想来到这片土地上?我想起上个周末到上海的一个叫做周浦的古镇去玩,在那些偏僻窄窄的小街巷子里,住的大都是从外地来上海谋生的人们。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做着最底层的工作,收破烂,洗抽油烟机,开摩的,卖小吃,做家政……大都是七八口人挤在几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以非常艰难的付出,赚着微薄的辛苦钱。
如果没有亲眼见到,你无法想象一个人能把擦车这项工作做得像跳舞一样。一条毛巾在他的两手间飞快地互换,像蝴蝶一样上下飞舞,从车前飞到车尾,从车顶飞到车窗,再配以《小苹果》富有韵律的音乐,让观看之人感觉就像在观看一场优美的舞蹈表演。转瞬之间,一部车子锃光瓦亮地展现在你的面前。这是我们在春申路的公司直营店看到的一幕。擦车的是我们要采访的对象——洗车美容组组长林子岩。
这家公司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刚进公司的员工,要从最基本的洗车擦车做起,时间从六个月到一年不等。由于没有文凭、没有技能,林子岩整整做了两年零八个月的洗车工。他所在的那家店是公司在南京新开的直营店,各种设施尚不完善,洗车擦车均是在室外进行。冬天在刺骨的风中,手要一次次伸进冰冷的水里;夏天在炽热的太阳下,又要围着热浪袭人的车子施工。有一天林子岩甚至中暑晕倒在车子旁。不到一个月,一起招进来的十多个小伙伴走的走、转岗的转岗,只有林子岩咬牙坚持了下来。去年,技术精湛的他担任了洗车美容组组长。
我问他:“最艰难的时候,有没有想到逃避?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林子岩说:“我出来三年才回了一次老家,还不是在春节这样的节假日,因为想着节假日工资可以多一点。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要撑起这个家。”他说这些的时候,还带着微微的笑意,我看到雨霏偷偷地转过去抹泪,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恰在这时,一个会员客户的车子在十几公里外的沪杭高速上抛锚了,需要店内派车施救。林子岩只好对我们说抱歉,然后带上一名员工匆匆离开了。我们回到公司总部,已是灯火通明的夜晚。错过了食堂的饭点,我们去了常吃的那家河南烩面。想不到,在这里却听到了关于林子岩另一个版本温馨又浪漫的暖心故事。
想要下雪的节奏,灯光昏暗的巷口人流量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们找了靠里的桌子坐下来。雨霏还沉浸在采访带来的感动中,她说自己好像被林子岩触动了,这样有爱有担当的男人真的难得。我也认为,这是我到公司近一年来,最让我感动的一次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