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坳的女人

闻坳是我老家，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面积一平方千米都不到，被几座低矮的小山岗合围，中间有几垄泉水田，山脚田边住着十几户姓闻的人家。

未通公路年代的闻坳，曾经是山区的交通枢纽。两条大路在闻坳十字交汇，一条是全乡一半人口进山出山的通道，一条是通往邻乡的交通要道。主屋场正中的祠堂和村西南角那棵大柳树，当年是闻坳最显眼的地标。

往日的闻坳，十几户人家有近百口人。小小的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微型的社会。队外有参加革命后在县城当统战部部长的，有当兵转业在城市当工人的，有在外地学校教书的，有当大队书记的；队内有当队长、副队长、统计员的，有做面匠（做挂面生意）、木匠、裁缝、剃头匠和养母猪的，余下则是什么特殊身份都没有的三两户厚道农民。

我从小在这样一个相对多元的小社会里长大。这个社会里的成年男人大多精明能干，虽是山民，出蛮力的却少，会算计的多。小田小地的闻坳，荒年断炊借粮的人家很少。这使得童年的我，虽生在特殊年代的穷乡僻壤，却没饿过肚子，并且还充满着欢乐。那时与我年龄相差不大的童年玩伴，竟有一二十个之多。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是爬祠堂柱子、上大柳树、爬牛草棚，打公鸡牌、玩纸鳖、抽陀螺，扒泥鳅、掏黄鳝、抓河蟹，还有在打谷场上翻筋斗、推铁环、踩高跷，在陡山坡上坐滑滑梯等。小小的山村曾是我童年大大的乐园。

高中毕业以后，我越走越远，并在外乡漂泊数十年。我虽每年都回乡祭祖，但总也找不回往日故乡的感觉。往日的大路变成了乡村公路，却少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运夫过客；土砖瓦屋变成了水泥楼房，却少了人畜兴旺炊烟升腾的乡村活气；古老的旧祠堂翻新成恢宏气派的新祠堂，再也见不到那天井檐角上匠心独运的蜘蛛网和发黑的老梁上推陈出新的燕窝；大柳树已遭斧锯，剩下的只是巨大的根坑。星移物换，也属世间常事，变好变坏，原是历史宿命。今日的我早已接受了我所熟知的历史和现实，淡化了许多我所亲历的人生情感与得失。但另有一种情感却与之相反，它由过去的不知不觉，到后来的渐行渐远、愈远愈重：那就是我一生所遇的各种恩情！

我童年所遇的最大恩情，就是来自我闻坳的婶娘老姐们。我一直想把她们的恩情用形象、用真实的文字完整呈现出来。只因耽于俗务，经年夙愿唯在心间萦回。时至今日，总算是能稍微静下心来，执笔尝试了。

母亲去世那年我十三岁，贪玩的我好像并没有长久地感到丧母之痛，只是此后胆小了许多。

我有四个兄弟姐妹，母亲去世后，父亲在外地教书一时调不回来。哥哥在很远的林场做事，我只能自己照管自己。家中最大的是我姐，她十五岁。母亲身体不好，她不得已辍学，负责抚养还不会走路的小妹，照顾无知的小弟，外加烧饭、喂猪和做鞋。我虽还在上学，但早上要负责洗衣，周日负责全家柴火。因我们俩不懂得配合，就时常发生争执，甚至打架。

每次金荣娘听到哭喊声就急忙跑过来拉架，她总是又拉又哄，口中还不停地说着：“儿（若）结果（怎么得了的意思，岳西方言中有很多这样的古语）！儿（若）结果！”我们姐弟俩只是气愤不已，她却总是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泪流满面，用围裙揩个不停。

我与金荣娘的儿子是同学，每天饭后我都会顺路喊他一起去上学。金荣娘总要叫我进她家等一会儿，然后把锅边好吃的东西塞一份给我。时间长了，我也觉得不好意思。那时大家都穷，好东西金贵，那是他们一家人省给独生子吃的。我尽量不进去，可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催着哄着我进去。

金荣娘是一个特别麻利又开朗的人，每当女人们聚到村外大河边洗衣服时，总能听到金荣娘爽朗的笑声和她逗新媳妇的荤段子。

桂花娘的丈夫是队长如松爷。如松爷性如烈火，家里家外，雷公一个。桂花娘一生任劳任怨，但命不好。五个孩子，小儿子一直不能走路，三十多岁时自然死亡，没人帮她，不知她吃了多少苦。二儿子二十多岁在外打工运树，因劳累过度晕倒在车轮下惨死，当时桂花娘的伤心可想而知。

然而，我平日看到的桂花娘都是一张笑脸。她声音很响亮，一天到晚不停地做事。我从未听她叫过苦，也从未见她骂过人，哪怕是教育孩子。她见了别人孩子总是“儿子”“妹”地叫得亲热，“我儿子来了”“我妹来了”，她总这么说。

桂花娘的大儿子是孩子头，小时候我总喜欢跟他一起玩。我俩玩毛了就打架，我吃亏了就找桂花娘告状，她总会说：“我一会儿找棍子打他！”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开春，农村窖里的山芋都吃完了，我突然想吃山芋，就跑去找桂花娘要，可她家也只有下到地里的山芋种了。看我非要不可，她就带我到她家地里抠了一颗山芋种回来，让我藏着千万别让如松爷看到。抠山芋种是影响栽种的大事，要是如松爷知道了，肯定会凶得吃人。

刘芝姐虽叫姐，其实是和金荣娘、桂花娘差不多年纪的人。我和她小儿子最玩得来，经常在她家吃饭。她最疼小儿子。

十二三岁，是男孩最顽劣的年龄，我老邀刘芝姐的小儿子到村外大河的龙潭里戏水。顺便说一句，我的游泳技能就是在那里自学的。刘芝姐一直担心我们会溺水，见面就嘱咐，逮到就苦劝：“小爷啊，你俩真不能玩水哟！淹死了不得结果（不得了）哦！”但从没听她责骂过一句。

一次我俩正游得起劲儿，见她找到龙潭上边来了。龙潭陡壁上只有一条顽皮孩子能攀爬的路线，她以为我俩淹在水里，情急之下一双小脚就准备直接从数丈高的陡壁上滑下来。那次着实把我俩吓住了，赶紧从水里爬起来。

菊姐和金荣娘是妯娌，菊姐丈夫长年在外坐牢，她一生命苦未育。菊姐抱养了一个哑巴儿子，还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并养了两个好孙子。菊姐是很要面子的人，这样的家庭情况她总是怕人瞧不起，跟人相处小心翼翼的，遇事总是先为别人着想。

菊姐会养老母猪，手头还常有点积蓄，经常周济我家。我家是无劳力的缺粮户，得经常向她借钱。她每次都尽量挪给我们，从不要半分利息，也从不催讨。

月嫦姐和刘芝姐是妯娌，是从五河大畈上嫁进老山里来的。年轻时她和丈夫星云哥都是文艺青年，远嫁进山应该是为了爱情。

月嫦姐能歌善舞，黄梅戏唱得特别好。她有文化，会做裁缝，还会讲幽默的故事。这些都是从她娘家长辈那里听来的。我很喜欢到她家听她讲各种幽默的故事、掌故和传说。

娘妈（娘家妈）是很温柔的一位长者。她很喜欢孩子，队里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喜欢围在她家。娘妈应该是哪个出嫁姑娘最先戏称的，以后叫顺了大家都跟着叫。娘妈喜欢把炳爷（她丈夫）看牛割草时留心采摘到的各种野果分给我和其他的孩子吃。

懿娘是一个梳着光亮发髻、皮肤白净、很斯文的老太太。据说她年轻时很漂亮。丈夫老柳爷一天到晚只会打草鞋，不讲话，半憨半傻，不知是不是哑巴。但从懿娘的神态中看不出一丝哀怨来，相反笑容常挂在她脸上。我去她家她也总会找出点东西来给我吃。

闻坳这么个小地方，却是我这些婶娘和老姐倾情出演的人生大舞台。小时候我身在剧中懵懂无知，长大后才慢慢品味出她们人生剧目的感人和精彩来。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闻坳这几十年来，男主角演技出彩的不多，女主角却个个精彩。我这些婶娘老姐有很多共同之处：除了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任劳任怨，都贤惠善良、平和乐观、包容担当。她们之间从不红脸，甚至能化解男人因利益纠葛引起的邻里纠纷。她们的这种品格，在下一代甚至下二代的媳妇们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传承。闻坳的男人们，性格以精明、毛躁和自我的居多，这也许是为生计所迫，养家糊口不能没有他们。但从培育儿孙的长远来看，更不能没有闻坳的婶娘老姐们！所谓“一代好儿媳，几代好儿孙”。

如今娘妈、懿娘、菊姐、金荣娘、刘芝姐、月嫦姐都已先后走了。只有桂花娘还健在，今年九十七岁了。我清明和年尾回去给父母上坟，一定会去看看她，陪她坐着说一会儿话，走时给一二百块钱，让她儿子买肉给她吃。她总是笑着对我说：“钱你自己留着用，帮组上修路要花钱，帮家里修祠堂又要花钱。”她还是那样乐观，一辈子都在替别人着想。

我时常想，我这一辈欠得最多的，也永远还不清的，是我闻坳的婶娘老姐们的恩情！她们不仅用完美的品格打磨着我的童年初心，更用集体的母爱，呵护温暖着我儿时在闻坳成长的每一天，让少年缺少母爱的我，获得了比别人更多的母爱，也是最完整、最深厚的母爱！

我的童年何幸，此生何幸！

【作者简介】闻立华，安徽岳西人。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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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