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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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父母亲生的。这个真相，早就有端倪了。小时候，有一次和堂哥吵架，堂哥气急败坏地说我是人家不要的娃。堂哥一出口，家里突然安静下来。上小学时，我总爱一边写作业，一边竖着耳朵听母亲和其他人聊天，其他阿姨时不时会聊到她们生孩子的经历。每到这个话题，一向话多的母亲就会变得很安静。

得知这个真相，是初中以后的事情。在偶然得知我和父母的血型之后，一瞬间，之前那些零零星星的事情被一根无形的绳子串了起来。我认真梳理过我可能的经历：被拐卖，被亲生父母遗弃，或者因亲人出事无人抚养而被现在的父母领养。我不敢去问父母，怕他们伤心，怕在我们之间种下隔阂的种子，也怕他们因我知道真相而不再像从前那么疼我、爱我。我的父母极好，他们尊重我、爱护我，全心全意爱我，我常在心里劝慰自己，即使不是亲生的又怎样？我比很多亲生的孩子都幸福。这桩“悬案”就像头顶的一盆凉水，时不时会趁我不注意时突然洒下来，浇得我满头满脸都是水，将我所有的情绪突然冰冻起来。

我留心查看过我出生当年的各种新闻和案件，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我会关注每一条寻找被拐儿童的信息，仔细与自己比对，甚至还去公安机关采集了血样。高中时我想着等上大学了一定要找父母问清楚，但看到因我要离家上大学而哭红了眼睛的母亲，实在是开不了口。读大学时，想着要找个时间和父母敞开心扉地谈一谈，但父亲突然确诊胃癌让家里像天塌了，我怎能添乱？父亲离世后，我担心母亲的精神状态，拖来拖去，这盆凉水就长期悬在头顶。

确认这个真相，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母亲毫无征兆地告诉我所有的经过。母亲说我的生母是她一个远嫁安徽的远房表妹，还说我出生不久，生母就把我托付给不能生孩子的母亲抚养。生母给了母亲一个地址，母亲又把地址告诉了我，说让我去找找亲生母亲。

我决定去找亲生母亲，我总不能让这盆凉水一直这样悬着。我和我的男朋友阿泰按照母亲说的地址找到安徽北部那个村庄，又从一位老奶奶那里要到生母的电话。接近真相的最后时刻，我还是胆怯了，电话拨出之后，我几乎是像甩出一颗炸弹一般将手机塞到阿泰手里。

她说，我的生父病死了，她在县城打工，没空回来。她还说，村里人和家里人包括我的姐姐和弟弟都不知道我的存在，让我不要打扰他们的生活。

返回时要路过县城，阿泰问我要不要在这边停一晚上。至今只和阿泰一个人说过我的身世。来之前阿泰告诉我，要么将“水盆”拿掉，要么将其彻底打翻，一次性倾倒完，不论哪种情况，都好过持续的折磨。我说，不用停了，这大盆“凉水”已彻底被打翻了，从头到脚把我浇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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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告诉丫丫她是抱养的？我当然要告诉她了，她现在长大了，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告诉她总好过她自己猜来猜去。

阿泰这个小伙子人不错，踏实、善良，最主要是对丫丫上心。本来今年我就想和丫丫聊聊她和阿泰结婚的事，但各种事情太多，就没有来得及，反正结婚的事儿也不着急，就等明年吧。

关于什么时候和她聊她的身世问题，我也犹豫了很久。我本想在她上大学之前告诉她，但想到她去远方读书，本就需要适应，再告诉她这个事情不合适。后来又想着等她毕业上班后告诉她，但她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丫丫又要照顾爸爸，又要上班，还要担心我，这么操劳肯定也不合适。再后来，她因爸爸去世而悲伤的时候不好说，她因遇到心仪的男孩而喜悦的时候不能说，拖来拖去，我的丫丫都快要嫁人了。我想怎么着都得在她结婚之前把这个事情告诉她。

会不会担心丫丫和亲生母亲更亲？我觉得根本没有必要担心，毕竟血浓于水，亲有什么不好？多一个妈妈疼有什么不好？

第一次见到丫丫的时候，她只有这么大一点点，就比她爸的一只拖鞋大不了多少。她母亲递过来的时候，我都不敢伸手去接，害怕一不留心就会把她弄伤。她刚来的时候一整夜一整夜地哭，我就一整夜一整夜不合眼地陪着她。她爸要抱一会儿我都舍不得，总觉得他一个男人家粗手粗脚的，别再弄疼了丫丫。

丫丫小时候爱生病，经常半夜发烧，一烧就是三十八九摄氏度。我和她爸经常半夜抱着她往医院跑。医生都说了没事儿，开了退烧药让回家吃，可我还是不放心，担心万一有什么情况来不及，就和她爸在医院大厅坐一夜。丫丫不舒服哭，我心疼她也哭。那时候我经常在心里暗暗祈祷，让我替丫丫生病，哪怕转到我身上重十倍百倍，我也愿意。

我找遍所有的借口，在家把她带到抓周那天。后来我必须上班了，不得不找个保姆带她。第一天把她丢给保姆的时候，我把魂也一起丢在她身边了。本来是拿水杯去接水的，出了办公室的门却鬼使神差地回家了。我到家门口又不敢进去，害怕她看到我会大哭大闹，只能躲在窗外偷偷地看她几眼，然后再跑回单位。

第一天送丫丫去幼儿园，我本来不打算去，因为看着她哭，我肯定不忍心，但最后还是去了。她去幼儿园后，我请假在幼儿园门口蹲了一个礼拜，这件事儿丫丫至今都不知道。说这些不是抱怨有多不容易，也不是标榜自己是一个多好的母亲，只是想说，把丫丫从一只拖鞋那么大养成一个大学毕业的大姑娘，对她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单纯的血缘关系。我相信丫丫对我也是一样的。

丫丫从小就和我最亲。自从会叫妈妈，每天她都是“妈妈、妈妈”喊不够，不高兴了要找妈妈，受委屈了要找妈妈，生病了更离不开妈妈。每天到快下班的时候，丫丫都会拉着带她的阿姨到单位门口接我，不管在多少人当中，她总能第一眼就找到我，然后挥舞着小手，咯咯笑着跑过来。上幼儿园的时候，小朋友送她的糖果，她都舍不得吃，装到口袋带回来给我吃。上小学时，她的作文《我的妈妈》还获了奖，她作文里的话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妈妈总说她很爱很爱我，我也很爱很爱我妈妈。我本来想多写一个‘很爱’，表示自己爱妈妈更多一点，但是我又想了一下，妈妈给我的爱已经很多很多了，无论我多爱妈妈，也只能和她的爱一样多，不可能比她还要多。”再后来，她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学业越来越忙，朋友越来越多，她离妈妈越来越远，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从来没离开我。

我有信心，不管丫丫的亲生母亲对她多好，没有人可以取代我在丫丫心里的位置，就像没有人可以取代丫丫在我心里的位置一样。

丫丫的生母，我的远房表妹是老实本分的人，同为母亲，我从她当时看丫丫的眼神就能知道，她是爱丫丫的。其实哪有母亲舍得身上掉下来的肉？临走时她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养丫丫了，一定不能再送人。临走时远房表妹给我地址时说，不管过多少年，只要去这个地方就一定能找到她。

丫丫的父亲已经走了，她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这个世界上，她的亲人就剩我一个了，万一我再有什么好歹，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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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死妮子，本就不该有她。老大就是个妮子，她又是个妮子。怀她不敢说，生她得偷着生。为了她，我和妹子谎称去省城看病，我们俩像贼一样躲躲藏藏的，生怕碰到熟人。

我们窝在那个比蚂蚁洞大不了多少的破房子里，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我们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房东都起疑心了，她甚至怀疑我们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房东老太后来有事没事就来我们这里溜达，眼睛却一刻不闲，滴溜溜地到处瞅。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瞅出什么花儿来？

可是肚子终归是藏不住的，尤其到了七八个月就像被吹了气一样，藏也藏不住。看到越来越突出的肚子，房东老太似乎终于放心了，来得也没那么勤了。

我本来想着，像她这么一个讨债鬼，我肯定会恨她，可是等她真的出生了，看着她粉嘟嘟的脸、圆圆的眼，我的心一下子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我见过的其他孩子刚出生都是又红又黑、皱皱巴巴的，这妮子一生下来就是白白净净的，可能注定她就是属于城里的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乖的娃娃，月子里她几乎没怎么哭过，饿了轻声哼哼几下，困了自己迷糊一会儿就睡了，睡醒了也不哭，小眼滴溜溜到处瞅。晚上也不闹人，吃过奶倒头就睡到天大亮。

把妮子送走是我们早就想好的事。妮子二十多天的时候，那个男人来了，他说打听好了人家，再过一天人家来这里接妮子。我一直想着，把这个讨债鬼送人，可能就和把家里的小猫小狗送人没什么两样，可真到这一天，心里居然还有点空落落的。那天我瞒着妹子出了趟门，转悠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卖衣服的地方，给妮子买了一套新衣服。送人前给她买套衣服，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等着那个男人说的我远房表姐两口子来接走妮子。也是怪了，这妮子好像知道什么一样，那天一睁开眼睛就哇哇大哭，奶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我抱着她来回走着，出了几身汗。

表姐表姐夫两口子天擦黑才到。我本来想着把东西都收拾好，等妮子抱走就退房去车站回家，结果太晚了，只能在这个破地方再多住一晚。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明明该松口气，可是心里偏偏堵着一口气，怎么都不顺畅。

把妮子给人家两口子之前，我给她穿上了新衣服。那是一套大红色的衣服，衬得她的脸更白更嫩了。她穿着新衣服的样子就好像被刻到了我脑子里一样，时不时出现在眼前，怎么都忘不掉。这个讨债鬼，离开了都不让我安生。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这个讨债鬼总算走了，真是便宜她了，明明生在农村，却能长在城里，想着想着就流眼泪了。

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候真是拧巴，一边觉得不应该对妮子好，一边又忍不住想对她好。妮子有什么错呢？错的都是我们大人，她那么小的一个娃娃就离开妈妈，我真是造孽啊。

后来我打听过，听说妮子过得很好。人家两口子有文化、有工作、有钱，最重要的是没有孩子。妮子跟着他们不缺吃不缺穿，爹疼着娘爱着，还有专门照顾她的保姆，和千金大小姐一样，我心想这妮子真是掉到福窝里了。听说妮子还考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她以后的路肯定会走得很顺。

接到妮子对象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饭店洗碗，老板在旁边催得紧，我和他没说几句就挂了。我说我不想回去，说我不愿意见她，无非就是想让她死了和我相认的心。

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那个死鬼男人，善良了一辈子，心软了一辈子，结果呢？四十都不到就走了。前些年我拼命赚钱给死鬼男人买药，累得我像个老太婆一样。

如果妮子认了我这个母亲，岂不是给她丢人？让她怎么在人前抬起头？

她投胎到我家一回，穿的用的都是破破烂烂的东西，吃的奶粉也是最差的。从小到大，我没去看过她一次，除了那套衣服，我没给过她任何东西。我没抚养她怎么能让她来养我呢？再说了，妮子如果认了我这个母亲，她的姐姐、弟弟见了她，怎么相处？算了算了，索性就这样吧，我本来就没资格做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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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和姐姐一起去省城，心里真的非常害怕。长这么大我连县城都没去过，现在突然要跑去省城，我心里怎么能不怕？况且我肚子里还揣着那个小讨债鬼。

没错，妮子是我生的，不是姐姐生的。为了我和妮子，姐姐扔下姐夫和外甥女，在省城一待就是几个月，甚至还揽下了妮子生母这个名分。

这件事还得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说起。我高考落榜后，就到村里小学去教书。一天下午放学，我本来要急着回家，但燕校长非得留我在办公室写材料。周五放学早，五点多老师们也走得差不多了，快六点的时候我看看校园，整个学校可能就剩我和燕校长两个人了。

燕校长一直低头改作业，改着改着，燕校长抬头扫视了一圈，她确认周边没人，就走到我跟前。燕校长让我站起来，我不明白她想干什么，但又不敢不听她的话，只好慢吞吞地站起来，不敢和她对视。

燕校长让我撩起上衣，摸了摸我的肚子说：“怎么我看你肚子有点不太对劲？”

燕校长说话向来很温柔，对我也很好，还是她让我来学校教书的。我说可能是最近吃多了，把肚子吃出来了。燕校长又摸了摸我的肚子，说看着不像是胖了，长胖应该是哪里都长胖，不可能只是胖肚子。

她问我有没有告诉父母，我说他们一天忙到晚，根本没空理我。以前姐姐在家的时候，我什么都跟她说，自从姐姐嫁人后我不知道该和谁说了。燕校长说，她一个朋友在镇卫生所，要带我去那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