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目光
作者: 李达伟1
在阳溪边那个木屋里住的那一夜,他觉得自己拥有了无数双耳朵。他看到了无数双耳朵,在夜空下,如那些警觉的动物一样纷纷竖了起来。大自然的声息日夜不息。那晚还有一些很晚才从苍山下来的疲惫身影,他们敲开了阳溪边的那个木屋。那个木屋,会让他想起苍山上的救命房,二者的意义相近,却又有着不一样的东西。那个木屋里住着的更多是守山的人,出现在救命房里的往往是因生活原因要翻越苍山的人。他意识到在苍山中,大自然会填补内心的一些空白,也只有大自然会让他多少已经凸显病态的精神与心灵康复。
我生活在苍山脚下。不是苍山脚下的村落里,是苍山脚下的一座小城里。如果是苍山脚下的村落,穿过村落就是苍山。有时雪还会落到苍山脚下的那些村落,却很少会落到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我给女儿读《小鼹鼠摘月亮》的故事,我们不断重复的内容是“月亮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近”,我们在讲述一种距离感。女儿似懂非懂。当我们父女二人把头抬起时,刚好看到了行将从佛顶峰上落到苍山西面的月亮,女儿说她懂了。我离苍山很近,也离它很远。与苍山之间很远的那种距离感,是慢慢才出现的,是在不断进入苍山后开始出现的。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苍山离我很近,可以每天透过窗户就能抵达。我确实推开窗就可以见到苍山。那只是苍山很小的局部。苍山上开始落雪了,我的母亲跟她孙女说着,她的孙女兴奋地望向苍山。苍山上的雪化了,如铁锈似的山岩显露出来,那时母亲停下了手中的刺绣望着苍山,她一定是有了一些心事。苍山上空的云倏然而逝,露出了湛蓝的天空,湛蓝把山峦染蓝,那时我父亲掐灭了手中的烟蒂望着苍山,他同样心事重重。这只是视觉上的近。
梦想者(或者是沉思者,或者是诗人,或者是其他的人)出现在了苍山中。他们中的一些人一直生活在苍山中。他们都携带着梦想者的气质。他们已经被我简化、类型化了,他们本应更复杂。有时,我都想把在苍山中遇到的一些人一一对号入座,他们可能是所谓的梦想者,可能是诗人,可能是文化学者,还可能是其他人。真正能对号入座的人其实不多。 一些人的身份,我们可以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守山的人,那是牧人,而我们很难一眼认出那是诗人还是文化学者。
其中确实有诗人。诗人从怒江边来到了苍山之内,不无感伤地说着自己对于苍山的那些感觉。诗人从高黎贡山的那些河谷中走了出来,感觉自己再不从书斋中走出来的话,将被无法写作的焦虑长时间折磨,并彻底被吞噬。诗人开始在怒江峡谷中行走着,面对着怒江及其支流,还将面对着自己过往的纷繁记忆。诗人在年轻时,曾经跟着一些大车司机,多次来过怒江峡谷。那时道路的艰险程度远远超过现在。诗人会无数次与自己的过往相遇,包括年轻时候的自己,年轻的友人,年轻的村庄,年轻的河流。与自己的过往相遇的复杂感觉,诗人说不清楚是美好还是苦涩,美好的一定是自然的美本身(其中一个司机,在夜色中给他指着对面的山,那里有一个石月亮,一座天然有着破洞的山,洞的形状是月亮满月的样子。正说着时,一轮满月与洞贴合在了一起,月亮的光洒在了他们身上),是一些旧友还在,是那些偏僻的村落有了变化。苦涩的是有些人已经离世,是许多人已离开废墟般存在着的村落,只有很少的人在那里如鬼魅般出现又消失,苦涩的还是阳光依然无法在怒江峡谷中的石头上久留。诗人有一刻觉得阳光和诗歌从岩石上坠落,滚入怒江,却没能激起任何的水花,那一刻诗人意识到诗歌和阳光在面对怒江峡谷时也是无力的。诗人离开怒江峡谷,来到了苍山中,他说自己印象最深的是一座山,此山叫老和尚山,这样的命名真是意味深长。诗人说,在这儿,除了自己,其他的都很慢,最慢的是苍山。
也真有文化学者。那个为了一种文化现象,在苍山下的庆洞村住了很长时间的人。文化学者不是去捕捉那种瞬时的感觉,而是在长时间参与的日常生活中,慢慢发现那些即便已经过了多年,还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的独特的文化现象。当我们聊起她的工作时,我羞愧不已。毕竟我在苍山中的很多村落里,都只是急匆匆地行走着,有时最多在里面住一夜,然后又匆匆返回到苍山下的那座城里。她还跟我说起她独自去往苍山中另外一个村落里的经历。一名女学者可谓历尽艰辛才进入了那个偏远的村落,那里有一口古老的盐井,还有一些化着古老的妆容、穿上古老的戏服、在古老的戏台上唱戏的人。那时,山被忽视,她的目光只停留在了那些唱戏的人身上。我也曾去过那个村落,唱戏人那天没有出现在戏台,他们可能是以另外的角色出现了,只是被我忽视了。山同样被我忽略,无法让我忽略的是从村落中间流淌着的河流,一条宛若心跳的河流。
在苍山中,我希望自己的某一部分,能够被苍山重塑。现实中,这样的重塑确实也在发生着。当我从苍山回到那个暗室时,我强烈意识到了一些东西的变化。在暗室中,我无比依赖内心。走出暗室,我无比依赖那些旷野。
2
你面对的是一个雕刻者。苍山中有着一些雕刻者,他们或是在自己的村落里雕刻一些东西,或是在苍山中的那些村落里到处行走,为需要的人雕刻一些东西。他们会雕刻门窗,还会雕刻一些艺术品。雕刻在依靠触觉的同时,同样无比依靠视觉。那些诉诸视觉的木雕雕刻过程,也是美感越渐浓烈的过程。雕刻就是不断削减,与泥塑的不断增补不同。艺术是不朽的,但是面对着那些可能会朽腐的木头时,我们又不敢肯定所有的艺术都是不朽的。我们还看到了一些雕刻的速朽。苍山中有一些很厉害的木匠和石匠,他们的作品精美,细部值得被细细打量,也经得起打量。我们也意识到其中一些人,技艺精湛,却陷入一种狭隘中无法自拔。我们原谅了那些民间艺人,又有多少人能在民间艺术的道路上,避开狭隘的荆棘与陷阱。
在木雕博物馆里,有着很多让人赞叹不已的木雕。艺术在那个世界里,以近乎不可思议的形式存在,一些好几层的镂空,你用手无法伸到内里,那是只有工具、只有雕刻者的感觉才能抵达的地方。她雕刻的一些作品,被陈列在了那个博物馆。她在离木雕博物馆只有几百米的木雕街上,雕刻着一些东西。我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说要为我雕刻一个丢失的灵魂。那一刻,我真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她说的确实就是灵魂。她说让我等一会儿,她正在为另外一个人雕刻已经遗失的灵魂,我看到她雕刻了一只蜘蛛。终于轮到我了。我观察着眼前的这个老人,是否与老祖(祖母)之间有着某些相似的东西。我差点脱口而出,如果我真在那时朝她喊一声“老祖”的话,她是否会答应我。如果她真发出了那种我熟悉的清脆声音,我真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她说,你把锐利的目光弄丢了,只是现在戴着一副可以看清眼前世界的眼镜。我差点笑出声来,如果我把眼镜拿下来的话,眼前确实模糊一片。她一定发现了我在笑,只是这样的情形对她而言,已经很平常。她继续说话,你已经把内心的纯净弄丢了,你的内心深处团聚着一股浊气,你总是被欲望折磨。她说得一本正经,那一刻,她让我想到的是苍山中的那些祭师,而不是一个雕刻工匠。或者那时她的身体里同时住着两种身份,她在两种身份间随意切换,她也在一些时间里同时陷入两种身份不能自拔。我不再说话,只是点头,我相信她以一种神秘的感知能力看清了我。那时,明亮的光线穿过那个格子窗,雕工精湛,就一束光,照在了我们旁边。她说,你还丢失了很多东西,你等会儿看到雕刻的作品就会豁然。我开始感觉到世界的不真实,便匆匆告别了老人。我想从那个世界夺路而逃,却有意让步伐变得从容些。当我回过头看她一眼,想再次跟她告别时,我发现她的脸上有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像极了我一开始的讥讽。
我开始夺路而逃。我似乎听到了老人在那里笑着,那是年轻的声音。我再没有回到苍山脚下那个有着很多雕刻者的村落,即便那里有那座让自己着迷的木雕博物馆。我怕自己回去的话,会不会真如那位老人所言,将会看到一个已经固定化、一个已经变形的自己。我真担心那些抽象的被挂于嘴边的东西突然变得具象化。我知道她很可能会雕刻出一只很小的蜘蛛,只是颜色很浅,与常见的那些蜘蛛不同。如梦,又不似梦。其实有一些真是如梦一场。有着强烈梦幻气息的村落,以及有着强烈梦幻气息的苍山。
3
他一个人出现在苍山中,却分明听到了有人在溪谷中交谈争论的声音。这样的情形,他很熟悉。那是发生在怒江边,有两个人在怒江峡谷里争论着一些关于人类存在的意义之类的话题,那些话题转瞬就被怒江奔流的声音吞没。在微弱的争论声里,他听到了他们谈论的话题。他们谈论着需要用漫长的一生,才有可能真正理解苍山。他们都颔首同意,即便花上一世,依然无法洞悉苍山。他同样感觉到自己正与另外一个自己,或者生活在内心的另外一些人,甚至是另外一些生命在争论,那些争论总是无法让他轻易入睡。在苍山中,远离了自己平时所熟悉的生活环境之后,即便这样的争论时有发生,他却睡得很好。天空不再是平铺于他的头上,而是立在了他的面前。数着星星入睡,听着溪流入睡,枕着虫鸣入睡,抚触着风入睡。那时,人类很少,更多是自然。他强烈地意识到,进入苍山是为了重新确立自己与自然的关系。
在苍山中,我强烈感觉到了内心对河流、森林、草木、星辰、村落的渴望。一定会有人说我又开始陷入夸张的谵语状态了。在森林里一个人行走时,对于陌生与寂静的那种莫名恐惧,一直存在着,同时莫名的激动也不断涌现。我进入苍山中的那些溪谷,山谷中的景色无比纯净,就像是被溪流清洗过一样。山谷间的那些植物给人一种生长的力量,一些生长的植物,一个生长的冬天,许多个生长的冬天。溪流在目光中消失,溪流迷失在了苍山的褶皱里。那些溪流发出的不同声音,真希望是内心节奏之一种。冬日暖阳下的山谷,与冬日阴冷下的山谷是不同的,我更喜欢在晴暖的天气里游走在那些可能连阳光都无法抵达的溪流边。
在苍山中行走。有时,旁边有人。更多时候,是独自一人。我总觉得在苍山深处,一个人行走是危险的。如果我们是几个人一起去往苍山深处,我们内心的惧怕可以消除不少,因为我们可以谈论苍山,还可以谈论着由苍山蔓延开来的诸多话题,比如自然,比如自然文学,再比如我们与自然之间的联系等。我们曾谈到了寂静,也谈到了纯净。那样的环境就适合谈论这些,苍山中有着太多这样的角落。我们沿着那些溪流往苍山深处走着,路往往沿着溪流而上,沿着溪流往往会有一些路。
我们就在那些河谷的回声中开始闲聊。我们并不去争论对于世界认识的不同,那时我们就像是并不出众的哲学论者。我们相互交流着各自对于世界的判断。曾经我想象过这样一个画面——在大河边,有两个思想者,他们每天伴随着暮色与江流谈论着一些哲学命题,谈论生死,谈论孤独与喧闹,谈论个人与群体,谈论自然与生命,谈论着人类的命运,谈论着人在现实中的谄媚与柔弱,还谈论着内心的枯索。他们争论着,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争吵的声音,被大河的声音吞没。他们在失去声音的同时,回归平静。在苍山中,如果有着这样的人,他们的声音同样会被吞没,被山风吞没,被河谷里摆荡着的树声吞没。他们意识到了那些树的声音,他们看到了河谷中流淌的溪流,他们暂时在自然面前停止了争吵。他们停止了争论,暂时静默地面对着那些自然。
在苍山中的河谷里,这不是想象的,是有两个或者三个人,确定了不是思想者,他们同样努力谈论着自然与生命,谈论着内心的孤独与喧闹(我谈论着内心),谈论着快与慢(诗人谈论着苍山的快与慢)。这样的谈论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有些谈论,其实也是关于人类学,关于苍山的沉思。他们在一些时间里,觉得争论才是最有价值和意义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意识到暂时不需要去争论了,他们已经真正深入到一个无人区,除了他们自己,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只有自然,只有那些如在大地的根系上一滴一滴淌出来的水。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一条河流最原始的状态,水滴在聚集,小溪流在聚集,它们时而隐入那些灌木丛中,时而流入碎石堆中,时而又清亮地显现在人们面前,然后流入那条不是很大的河流。他们听到了苍山十八溪不同的声音,也听到了有山鹰落在某条溪流边的岩石上,裸露的岩石与山鹰的色调相似,山鹰成了岩石,如果裸露的岩石像人,人是否会成为岩石。山鹰成为岩石,人成为岩石,岩石成为骨骼,世界并不是静默的,溪流依然流淌,树木发出的沙沙声依然在响着。他们相互望了望,自觉地一个远离一个。他来到了那条溪流边,另外一个也出现在了溪流边,他们所面对着的是河流不同的段落。他们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内心也有了对于河流不一样的理解。工业文明的渗透性太强了,它们在这很纯粹的自然世界缺席了一会儿。当他们以为这里不会有工业文明的影子时,山谷深处,出现了电线和电线杆。他们安静地听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真是物我两忘的境界,然后站起来,走近一些,沉默了一会儿。在离山谷越远、越接近一些村落时,他们又开始争论,只是河流哗哗流淌的声音又一次把争论遮掩覆盖。这样的情景不再是想象,而真正发生在了苍山之中。
4
他看到了那位老人,有一刻他产生了错觉,那人像极了老祖,他朝着那人奔去,他有点颓丧地发现那并不是老祖。其实,他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如何面对老祖,老祖也一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老祖的形象,早已变得模糊。老祖的记忆是否还清晰?老祖的记忆是否已经不断在消逝,消逝得只剩下自己的丈夫一人?
天下着雨。苍山上雾气迷蒙。我出现在了苍山下的某个村落里。那是煨桑的老人。雨中出现那样的情景,总会让人吃惊和感动。我太熟悉那样的情景了,每次遇见时,都会有莫名的吃惊与感动。她像极了我的母亲。她像极了我的奶奶。她像极了某个我熟识的人。她最像老祖。我不知道老祖将以什么样的方式从我的文字中退场,她似乎是该退场了,她以那种已经远远超乎我们意料的缓慢在衰老,无可避免的是她已经很衰老的现实,一些气息正渐渐远离她衰老的肉身。每想到她终将会从我的文字中退场,我的内心总会感到不舍,也会隐隐作痛。我总觉得不应该用文字一次次打扰她,她却早已成为了内心中关于人生与命运的标尺,你会不知不觉间就想到她。我已经有多长时间不敢去打听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自从知道她失明后,我便没有了勇气,曾经一直希望像老祖一样的人一切都安好,也许只有让他们真正退入记忆的空间,成为记忆中不再生长的一部分时,我的内心才可能会有一点点安慰。我们在有意淡化悲剧的时候,悲剧色彩却在加重。关于老祖的记忆定格在我们打听到她失明前,老祖的身影一直就是经常出现在高黎贡山中那个很小的庙宇里的样子,她已经老了,眼睛依然清亮,手依然很巧,可以剪各种祭祀用的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