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作者: 孟阳戈尔巴和妻子离婚后,儿子和妻子生活在一起。
戈尔巴的儿子今年四岁,在幼儿园上小班。去年春天,戈尔巴和妻子在离婚协议上约定,每周五下午,戈尔巴可以去幼儿园接儿子过周六周日,周一早上戈尔巴负责送儿子去幼儿园,接下来,戈尔巴只需要等待下一个周末。妻子这样做,目的无非是不想和戈尔巴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空间,更不想看到戈尔巴那张令她作呕的脸。除此之外,妻子要求未经她的同意,不允许戈尔巴在其他任何时间去幼儿园看儿子。还有一些比这更详细的约定,比如抚养费的问题,比如儿子不幸发生重大疾病时,两个人该如何分配承担医疗费用的问题,再比如那套还有32年房屋贷款的房子,归属权问题,都清楚地写在离婚协议上。最后,妻子对戈尔巴说,说真的,我从心里不希望你能活到儿子结婚,如果你不幸活到那时,希望你能善良一点,不要去参加儿子的婚礼,我和你结婚三年,这是我唯一请求你的事,好了,噩梦终于结束了。戈尔巴坐在沙发上,看着妻子站在仙人掌旁边把话说完,她抱起熟睡中的儿子和那只名叫奶牛的猫,打开房门离开了。这是戈尔巴最后一次看到妻子。妻子离开后,他继续在沙发上坐着,戈尔巴想起了一件小事,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戈尔巴吸完烟把烟蒂塞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他去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洗完澡,戈尔巴坐回沙发上又吸了支烟,喝了杯温水,然后上床。房间里很安静,楼上卫生间里响起一阵排水声,戈尔巴看了会儿手机,又看了会儿天花板,后来,戈尔巴睡着了。
四月一个周五的下午,戈尔巴给前妻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没有接通,手机里语音提示对方不方便接听。戈尔巴看到菜市场里卖鱼的老板正在用电动工具给手里的鱼去鳞,整个过程那条鱼一直张着大大的嘴巴,它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尾巴偶尔会动一下。第二个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后来终于接通了,戈尔巴先是对前妻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题外话,其实那种话,如今说不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前妻耐着性子听戈尔巴把话说完,然后同意了,随即挂断。整通电话前妻只对戈尔巴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戈尔巴知道“注意安全”这几个字不是说给他听的,戈尔巴的前妻,在这之前可以称之为妻子,妻子对戈尔巴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哪怕你现在浑身燃起大火,我也不会朝你身上吐一口唾沫!前妻只是在意明天戈尔巴要带着她和他的儿子,干脆说是她的儿子,去公园玩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周六上午,戈尔巴带着儿子骑电动车去市郊的天鹅湖公园看天鹅,看锦鲤,每条鱼都像泡在水里的枕头那么胖。戈尔巴给儿子买了盒鱼食,儿子朝水面上撒鱼食,撒得很快,没几下就撒没了,戈尔巴又给儿子买了一盒,儿子没几下又撒完了。那些臃肿的锦鲤游得很慢,吃鱼食的动作也很笨拙,远没有天鹅灵巧,所以鱼食都被天鹅吃光了。戈尔巴的儿子很生气,他对戈尔巴说他不想让天鹅吃他的鱼食,只想让鱼吃他的鱼食,因为天鹅太臭了。
中午,戈尔巴和儿子在公园的鸭子船上吃午餐,儿子吃了汉堡、薯条、菠萝派、炸鸡块,喝了一盒牛奶和一些水。
下午,戈尔巴带儿子去大润发超市购物,戈尔巴给儿子买了盒奥特曼卡片,儿子很开心地跳了一下。戈尔巴又给儿子买了些零食,准备明天和儿子去方特乐园坐小火车。戈尔巴把零食和奥特曼卡片塞进儿子的书包里,儿子不同意,他要把那盒奥特曼卡片拿在手里,儿子不管去哪都喜欢背着他的书包,他对戈尔巴说,背着书包大家才会知道他已经上学了。大润发超市入口处有家很受欢迎的海鲜自助餐厅,儿子的身高还不满一米二,两人只需要买一张餐券,很划算。买完东西,戈尔巴和儿子顺便在自助餐厅解决了晚餐,儿子一口气吃了15个小鲍鱼、8个甜虾、3个扇贝、1个小蛋糕、1个冰激凌球,喝了很多果汁,儿子还要再吃,戈尔巴怕儿子吃太多会腹泻,所以没让他继续吃。儿子吃饭的时候一直看着餐桌上的奥特曼卡片,戈尔巴要帮儿子拆开塑封包装,儿子不同意,他对戈尔巴说要等晚上洗完澡再打开。餐厅里有一台扭蛋机,戈尔巴在前台换了五枚一元硬币投进扭蛋机,戈尔巴对儿子说你自己扭一下把手,里面会掉出一个礼物,儿子抓着把手扭来扭去,但他的力气太小,什么都没掉出来,戈尔巴拿起儿子的手,两只手一起用力,掉出一枚绿色的蛋,儿子又跳了一下。礼物就藏在这枚蛋里,戈尔巴对儿子说。儿子说要等上床睡觉前再打开。
回家路上,儿子站在电动车踏板上,一只手拿着奥特曼卡片,另一只手拿着绿色的蛋,站在戈尔巴的两条胳膊中间。戈尔巴用下巴蹭了蹭儿子柔软的头发,儿子说很痒。四月,风一点都不冷,马路两边的白玉兰花都开了,很香。戈尔巴闻到儿子的头发也很香,洗发水的味道,戈尔巴又蹭了蹭儿子的头发,儿子又说很痒,他对戈尔巴说:“爸爸,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戈尔巴感觉儿子的头发真的是很香。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儿子对戈尔巴说。戈尔巴说好。儿子给戈尔巴唱了一首他在幼儿园学会的歌,唱完了,戈尔巴说再唱一首,儿子想了想,他又唱了一首。等会儿回到家洗澡之前,戈尔巴想用茶几上的水果刀为儿子削一个苹果,儿子吃完苹果洗澡的时候,戈尔巴想吻一下儿子的屁股。上个周六戈尔巴和儿子一起洗澡,戈尔巴吻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儿子说爸爸你在干什么,戈尔巴又吻了一下。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戈尔巴对儿子说。儿子问戈尔巴马路两边白色的大花是什么花?戈尔巴说是白玉兰花,儿子说很香。
楼梯很陡,儿子手里拿着奥特曼卡片和那枚绿色的蛋,戈尔巴担心儿子会跌倒,他跟在儿子身后,快到六楼的时候,儿子回过头大声对戈尔巴说我们终于到家了,随后额头重重摔在了台阶上,戈尔巴抱起儿子,看到额头上有一条两厘米长的伤口,白色的,戈尔巴不知道那儿是不是骨头,紧接着就有血流了出来,戈尔巴掏出餐厅的纸巾按在伤口上,儿子对戈尔巴说他想吐,吐出了一口在餐厅喝下的果汁,儿子看着戈尔巴,看了一会儿便昏迷了,就像是睡着了。在救护车上戈尔巴没有叫醒儿子,在医院的急救室戈尔巴也没有叫醒儿子,在重症监护室戈尔巴一直都没有叫醒儿子,监护室里有二十多张病床,病床上躺着的都是像儿子一样睡着的人,但他们都是大人,没有像儿子这样小的孩子,戈尔巴叫了一会儿儿子的名字,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在滴滴地响,只有隔壁病床上一个年老的妇人被吵醒了,她慢慢地在病床上坐起来,她看着戈尔巴又叫了一会儿儿子的名字,一位医生走过来让她躺下,她躺下重新睡着了。医生对戈尔巴说剩下的就交给他们好了,医生让戈尔巴去监护室外面等待,戈尔巴把奥特曼卡片和绿色的蛋放在儿子枕头两侧,戈尔巴想吻一下儿子的屁股,医生说这样不可以,后来他吻了一下儿子的脸蛋。
戈尔巴在监护室外靠近步行梯的座椅上坐着,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戈尔巴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三点了,他敲了敲监护室的门,门打开一道细缝,是一位戈尔巴没见过的医生,戈尔巴从缝隙里看不到他的儿子,戈尔巴问医生儿子醒了没有,医生说没有,戈尔巴对医生说他想进去看看儿子,医生没有同意,随后细缝就被关紧了。戈尔巴在座椅上又坐了一个小时,走出来刚才那位医生,他在等电梯,戈尔巴问医生他儿子醒了没有,医生说没有,电梯来了,医生离开了。戈尔巴转动了几下监护室房门把手,但房门只能从里面打开。步行梯转角处有一盆长得很高的绿植,绿植根部有很多烟蒂,戈尔巴从上衣口袋摸出烟盒,他看到袖口的地方有几滴血渍,他的手开始抖个不停,戈尔巴用打火机点了几次香烟,都没有成功,监护室房门响了一声,他把香烟插在绿植根部,他走到监护室门口又转动了一下把手,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
清晨六点,戈尔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戈尔巴挂断了电话。八点钟,戈尔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梦到他和儿子在沙滩上捡到一块绿色的石头,儿子给石头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儿子对戈尔巴说他要和这块漂亮的石头做最好的朋友,今后不管去哪儿都要带着它,戈尔巴和儿子带着石头在卫生间洗澡,石头开始一点点溶解……医生拍了拍戈尔巴的肩膀,戈尔巴惊醒了,昨天晚上,戈尔巴在椅子上坐到天亮,戈尔巴问医生他儿子醒了没有,医生说还没有,戈尔巴说他想进去看看他儿子,医生说现在还不可以,允许探视的话会通知他的,医生问戈尔巴一晚上没睡吗?戈尔巴说刚才睡着了,医生问孩子的母亲在哪里?戈尔巴说他离婚了,医生对戈尔巴说你现在最好去吃点东西,然后回到家里或者找家旅馆睡一会儿,戈尔巴问医生他儿子什么时候才会醒,医生让戈尔巴手机保持畅通。
医生离开后,戈尔巴继续坐在椅子上,他闭上眼睛,想就这样再睡一会儿,但是很难,走廊里人开始越来越多。戈尔巴梦到天上飞着许多血红色的鸟,从一道白色的峡谷中呼啸而出,他不知道那白色的究竟是不是骨头,戈尔巴大声叫喊了一声,又惊醒了,他的手心出了很多汗,腰椎像断了一样,走廊里的人都看向他。戈尔巴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仍是早上那个陌生号码,戈尔巴接通了电话。早上好,对方首先发声。你是谁,戈尔巴问。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怎么样,对方回答。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戈尔巴准备挂断电话。先不要挂掉电话,戈尔巴,电话里叫出了戈尔巴的名字。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戈尔巴问。我是谁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儿子,怎么样,他醒了吗?还没有,戈尔巴回答。我想你应该听医生的,去吃点东西,然后再睡一觉。你到底是谁!这不重要,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毕竟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如今你没有任何选择,不如听医生的去吃点东西,对方告诉戈尔巴他所在的餐馆位置,没有等戈尔巴回应,对方挂断了电话。
餐馆靠窗位置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看到戈尔巴,站起来摆了一下手。戈尔巴看到餐桌上有一口热气腾腾的狗肉火锅和两副餐具,火锅旁边有七八个黄澄澄的橙子。男人看到戈尔巴坐下,他递给戈尔巴一个橙子,趁老板拿啤酒之前你真该先吃了这枚橙子,这是百分之百南非产的南非橙,他对戈尔巴说。戈尔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戴一副茶色眼镜,穿着一套棕色西服,西服里面是一件褪色的红衬衫,刚才他站起来时戈尔巴看到他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旅游鞋,戈尔巴确信他不认识这个男人,陌生人递给戈尔巴一张名片,露出的衬衫袖口上泛着一圈年深日久形成的黄褐色污渍。戈尔巴接过名片,名字被黑色马克笔刻意涂抹过,上面写着毕业于美国俄勒冈州雷蒙德大学卡佛文学院,有几句英文,最后一栏是手机号码,戈尔巴只认得那串数字。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戈尔巴将名片还给陌生人。之前没有人向你提起过我?陌生人问。戈尔巴说没有。你妻子呢?没有。你儿子呢?没有。你父亲呢?他死了,戈尔巴说。好吧,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你知道六度分割理论吗?戈尔巴说不知道。就是说连接世界上任何两个陌生人只需要六个中间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戈尔巴问。这重要吗,陌生人说,相比你儿子还在监护室昏迷不醒,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戈尔巴摇了摇头。你应该吃个橙子,陌生人拿起橙子,剥开最外层坚韧的果皮重新递给戈尔巴。我妻子很喜欢吃橙子,但是我不允许她吃,不只是橙子,任何水果都不可以,陌生人说。戈尔巴摆了摆手,说我不喜欢吃橙子,谢谢。陌生人说,去年冬天,我和孟小安经常来这家狗肉馆,味道好极了,热气腾腾,最好是再来一点酒,暖暖身子。对了,你认识孟小安吗?陌生人问。戈尔巴说不认识孟小安,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和我儿子的事。陌生人没有理会戈尔巴的问题。陌生人说我和孟小安是生死之交,2010年冬天,县城里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一个高中生,男孩子,穿着女式泳衣在一家澡堂的浴盆里游泳,然后死掉了。戈尔巴说他没听说过。坦白告诉你吧,那家澡堂就是我和孟小安一起经营的。戈尔巴说他不关心这件事,也没听说过。你妻子果然没说谎,你当真是个麻木不仁的人,陌生人说,这也难怪,你儿子在监护室昏迷不醒,你甚至挤不出一滴眼泪。算了,陌生人叹了口气,还是继续说孟小安吧,去年冬天孟小安在电话对我说外面正在下雪,这样冷的天气,我们最好去吃狗肉火锅。孟小安给我打完电话时,我正准备把剩在瓶子里的矿泉水浇给我养的绿萝,但我发现花盆里的土壤是潮湿的,我才明白我妻子已经帮我浇过水了。
戈尔巴看到餐馆外面有一辆洒水车唱着歌路过。
戈尔巴,陌生人叫了一声戈尔巴的名字。戈尔巴转过脸,看着陌生人点了点头。孟小安给我打电话的那会儿,我正站在阳台上喝矿泉水。我从未当着我妻子的面喝过水,我也不喜欢我妻子在我面前喝水,不是不让她喝水,而是不能喝太多的水,最好,一滴水都不要喝。我在超市里给妻子买了两个透明的塑料杯,一个淡红色,一个淡绿色,水杯外壁上标注着刻度,从100毫升到500毫升,每天喝下多少水,尿出多少尿,只要我们长着眼睛,一看就能知道。我看到红色水杯里早上还是满满的一杯水现在一滴都没有了,那个本来是装尿液的绿色水杯里更是一滴尿都没有,我就知道她趁我不在家偷偷喝水了,更过分的是她喝了整整一杯,原本那一杯500毫升水的要喝两天才可以,这是我和妻子约定好的,最好是三天,但这次她失信了,我大发雷霆,直到我看到了绿萝,才知道错怪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