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牌车

作者: 夏龙河

老莫接到儿子电话,他说要跟老莫借钱进货。老莫的儿子在卖一种红外线电磁内裤,据说利润丰厚,两年之内他就能成为本市首富,五年内有望登顶省首富。老莫不想借,不想自己的那点养老钱打了水漂。未来的首富还在啰唆,老莫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套牌车,他关了手机就走了过去。

准确点儿说,老莫以为看到的是自己的车,是那辆车龄将近二十年的富利卡。

他觉得太奇怪了,自己出来的时候没开车,车好好地在院子里停着,车上方还有他为这辆老爷车特意安装的监控,日夜监视着可能的偷车贼。儿子在外地为首富梦奋斗,老婆不会开车,是谁把自己的车开出来了?大白天的,还有人偷这破车?脑子坏了?

老莫走到汽车旁边,仔细打量。没错,车牌号一样,车的样子也跟自己的车一模一样,白色富利卡。唯一有点不同的是这辆车比自己那辆要略旧一些,车漆有明显损伤,因此老莫推测,这车应该不是自己的。

老莫正在打量汽车,突然车门被打开,从车上跳下一中年黑汉,吓了老莫一跳。

黑汉朝老莫笑了:“老莫啊,怎么有空出来了?”

老莫一愣,他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此人。但是此人显然对他很熟,朝他大咧咧地说:“你先帮我看着车啊,我去买个袋子,五分钟回来。海鲜超市给的袋子太不结实了,鱼都掉地上了。”

老莫这才看到,车门下躺着一条正在拍打着尾巴的大鲤鱼。鲤鱼身边,有一个破了肚子的黑塑料袋,还在缓缓淌水。那样子,颇像垂死的人在吐出最后一口气儿。

没等老莫开口,黑汉便骂咧咧地朝旁边的超市走了过去。

老莫不得不站在鱼的旁边,看着脚下的鱼,回想自己在哪儿认识的这个人。还有,这车是怎么回事儿?

鱼在拍打了几下尾巴之后,突然鼓起力气来了个鲤鱼打挺,差点蹦到老莫的脚背上。鱼眼则冷冷地盯着老莫,射出两股阴冷之气,老莫忙朝后退了两步。

黑汉买了一个袋子回来,让老莫帮忙撑着,他把鱼抓进袋子。然后,他把袋子放进车里,上了车,对老莫说:“有时间去我那儿喝茶啊,我得赶紧回去,这鱼是给人家捎的。”

黑汉启动汽车,一溜烟儿走了。

老莫还没反应过来,车就没影了。这时候他才想到,刚才应该先跟人家要个电话号码,以便对车牌号的事儿进一步了解,然而,已经晚了,他张开嘴巴想喊,却连汽车的尾巴都看不到了。

此事让老莫嘀咕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向周围的朋友打听,没人认识这么一个人。时间长了,老莫就把此事渐渐淡忘了。

直到几个月后,老莫接到车管所的短信,让他去交罚款。老莫赶到车管所,让工作人员打开监控,又看到了那辆车。五个违规,罚了老莫八百多块钱,扣了十分。

这就让老莫上火了,他决定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他仔细看了监控,记下了这辆车常去的几个地方,以便在空闲之余,去这几个地方蹲守。

违章最多的地方,是城外的一个三岔路口,套牌车在这个三岔口闯了三次红灯,简直是太过分了。此处成了老莫重点监视的区域。

每天下午三点以后,是老莫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老莫为了师出有名,每次都开着被套牌的车。当然,他把车停得远远的,不能让对方一眼看到。

老莫在路口蹲了两个月。他在这里看到过电动车相撞,看到过汽车撞三轮车,还看到过好几拨人打架。有男人打男人,也有女人打女人,还有男人打女人。看到男人打女人,老莫看不下去了,便过去拉架。那男子骂他多管闲事,老莫火了,三拳两脚把那个瘦得像螳螂似的男子踹倒在地。男子不打女人了,要打老莫。老莫不想惹麻烦,边防卫边退,在退的过程中,他看到那辆他等了两个多月的套牌车从他的面前倏忽而过,那个让他帮他看鱼的家伙,大爷一般坐在车上,边抽烟边打电话,丝毫不在乎被监控拍到。

老莫一脚把螳螂再次踹倒,跑到自己的车旁,开门上车,开车就追。

大概是那男子打电话的缘故,套牌车跑得不快,很快就被老莫追上了。老莫将其逼到路边,按喇叭示意他停车。边抽烟边开车的那黑脸哥们儿一扭头看到了老莫,瞬间把烟扔了,朝右急打方向盘,汽车从右侧的辅路超过去,疾驰而去。老莫在后面追了一会儿,但想到对方违章或者超速都要罚自己的钱,便不敢再追了。

堵截失败,老莫痛定思痛,调整了策略。他把车子藏在了路边的一棵高大的美人松后面,又花一百八十元钱,买了一只单筒望远镜。他躲在路边的冬青树后,像一个不太专业的偷猎者,监视着旁边公路上的车辆。

一天下午,他刚刚从车上下来,路边的饭店老板揉着惺忪睡眼看到了他。

老板长着一个符合他身份的大蜘蛛肚子。他晃着大肚子走到老莫面前,张着大嘴,像是要啃老莫一口,大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着老莫。

老莫后退了一步:“怎么了,看什么啊这是?”

老板指着车说:“这车是老苏的啊,你怎么开着老苏的车到这儿来?老苏呢?他还欠我饭钱呢。”

老莫高兴了:“老苏?老板,您说的这个老苏是哪里人?”

老板哼了一声说:“桃源庄的啊。你开着他的车,你不认识他?装什么蒜啊!你告诉他,让他赶紧还我钱。当时赊账说几天还钱,这都半年了,人影都不见一个。真不讲信用。”

老莫匆匆答应了老板一声,开车直奔桃源庄。

老莫熟悉桃源庄。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当年有一个相好的,就是桃源庄的。他曾经多次半夜开着车,把相好的送回家。这个村子东头有一条很平坦的土路,土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杨树,他无数次与相好的在土路上吻别,现在想起来心还是乱跳。

然而,当老莫开着车来到桃源庄,发现这个村子变了,没人了。村子前面的房子大都被推倒了,后面的房子还站着,一条条胡同还维持原样,但是没有人,像个鬼村。村东头的爱情小路也面目全非,两侧的杨树没有了,温情的泥土小路变成了苍白的水泥路,像是被压成白条的鬼脸。

老莫打电话问朋友,才知道桃源庄要拆迁了,村里的人都住进了拆迁楼。

老莫一鼓作气,开车来到位于城郊的拆迁楼,找到了桃源庄小区,打听老苏,却没人知道老莫说的老苏是谁。桃源庄本地人没有姓苏的,但是因为村子靠近城区,很多外地人租住在村里,老莫说的老苏,很可能是个外地人吧。

外地人?一个外地人怎么能认识他老莫?还开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套牌车!

老莫第一次没打听到人,第二天继续来打听,没想到遇到了以前的相好。相好看到老莫,倒是很大方,问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还请老莫进屋喝茶,老莫不敢进去,应付了几句,慌忙撤退。

从拆迁小区出来,老莫心里感叹万分,这时间不是杀猪刀,而是充气筒啊。

老莫心情受到摧残,不再去拆迁小区找人,而是继续蹲在饭店门口,守株待兔。

饭店老板看到老莫又来了,过来打听他找到老苏了没有。老莫说没有,饭店老板过去踹老莫的车撒气。老莫过去阻止饭店老板,饭店老板推了老莫一把,说:“他欠我的钱不给,我为什么不能踹他的车出口气?你跟他是不是一伙的?”

老莫大怒:“你骂谁呢?这是我的车!跟姓苏的有什么关系?老子也在到处找他呢!这个畜生套牌我的车,到处违章,我每个月都要给他交罚款,还得扣分!”

饭店老板听老莫骂他,本来摆好了架势要跟老莫打架,听到了最后,笑了:“这么说你比我还倒霉?”

老莫一脸的无奈愤怒,像牙疼:“我现在就怕他出车祸!万一撞死人,或者把人撞残了,我找谁说理去?我找过交警队,打过110,没人管啊!”

饭店老板很同情老莫,说:“那你就惨了,把家卖了也不够赔的。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干脆把车卖了,或者另换车牌吧。”

老莫恨恨地说:“我好好的车凭什么卖?不行,我非逮着这个老苏,我不能白吃这个亏!”

饭店老板鼓励老莫:“你说得对,不能这么便宜他!”

因为老苏还欠着饭店老板的钱,饭店老板也加入了老莫的特别行动。他还搭了一个简易帐篷,以免两人在监视时,遭受风雨之苦。两人轮流运用老莫的望远镜,藏匿于冬青树之后,监视着不远处的三岔路口,像战争年代的俩奸细。

他们的行为,引起了警察的主意。一辆巡逻的警车靠过来,对两人进行了讯问。老莫趁机诉苦,说自己的车被套牌了。警察让他拿出证据,老莫拿出在车管所拍下的违章图片,警察说这不就是你的车吗?怎么,你想证明你的车是套牌车?

老莫有苦无处诉,只能化愤怒为力量,与饭店老板夜以继日,继续监视着三岔路口。让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辆汽车和开车人老苏,再也没有出现。两人在路口守了三个月,一点成绩都没有。饭店老板先扛不住了,把望远镜和椅子让给了老莫,自己甩着手打麻将去了。老莫又坚持了十多天,甚至他还有一个周每天晚上都坚持到十二点,还是没有找到那辆车,老莫实在没有信心坚持下去了,也就撤了。

撤下来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三个多月中,他再也没有收到违章的短信通知。这辆车的车主,大概是良心发现,不再祸害他老莫了吧。

老莫回归到原先的生活频道,上午到朋友的文化公司上班,帮忙出去拍一些照片,下午找人打麻将,或者出去钓鱼。当年他做过生意,也曾经有过高光时刻,现在就是老老实实混日子,混吃等死。

然而,老莫仅仅过了二十多天安生日子,便又收到了违章通知。还是在那个三岔路口,闯红灯。老莫来到车管所,又看到了那辆幽灵一般的套牌车。

老莫觉得对方很可能发现了自己,在跟自己玩躲猫猫。他买了套新衣服,买了个墨镜,甚至把头型也换了,把本就不多的几缕头发剃了去,弄了个光头。如此一番乔装打扮后,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老莫了,就又举着望远镜上岗了。

老莫还跟朋友换了车,开着朋友的吉利,监视地点也从冬青树后,换到了车上。

老莫在车上准备了吃的,准备了水,不轻易下车。他在车上一待就是半天,雷打不动。这次他下定决心要抓住这个肇事者,他要起诉这个假装认识自己的混蛋,让他坐牢,让他赔钱,还有精神损失费。老莫甚至打算让这个家伙掏钱,给自己做一个抽脂手术——他每天坐着监视这个神秘的三岔路口,肚子上都长出了一圈肉。

饭店老板对老莫的重新归位,表示了谨慎的欢迎。他还从饭店弄了两个小菜,和老莫在车上喝酒,两人边喝酒聊天,边监视着路口,度过了一个个欢快的下午。

然而,一个又一个下午过去了,那辆幽灵一般的套牌车再也没有出现。老莫经过了上次监视失败的教训,知道此事必须要沉住气,因此也不着急了。他这些日子买了一些关于追踪方面的书,甚至还有《论持久战》,日夜研读。他就不信抓不住这个跟自己玩躲猫猫的混蛋。

饭店老板隔三岔五就带着酒菜过来与老莫喝两杯。老莫怕被查酒驾,只敢喝一瓶啤酒,晚上十点开车回家,酒就完全消了。

老板对套牌车的兴趣不大,他就记得老苏还欠他的饭钱,三次,总共八百多。

老莫顶风冒雨,坚持了大半年。在这大半年中,他的家庭出现了比较大的变故。儿子因为涉嫌传销,被抓进了看守所,最后被判刑两年缓刑一年。五十岁的老婆竟然红杏出墙,跟一个推销保健品的在一起了,还被人家骗了两万元钱。急脾气的老莫这次很理智地对待这件事情,没有对老婆发脾气,只是报了警,把那两万元钱要了回来。当然,其余的事是无法追回来的,发脾气也没用。他按时上班,帮朋友出去拍一些照片,下午就到三岔路口蹲守,坐在吉利车里,跟饭店老板喝酒。

有收获的是,老莫还用他的佳能单反,在三岔路口拍了一些照片。下雪的、秋天树叶凋零的、雨后的,还有一次彩虹。

当然,照片都没有什么艺术价值。他拍照本来就是自学还不成才,勉强可以帮朋友拍点广告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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