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风琴
作者: 苗艺一
“失踪了,我儿子,人没了,他叫宁晗。”父亲到派出所报案时,上气不接下气,前言不搭后语。
或许,许多年后,当宁晗到了父亲这般年纪时,面对青春叛逆期的儿子,他一定会回想起父亲当时说的话,体会到父亲心急如焚的心情。
一个大小伙子犹如一缕孱弱的青烟,一阵狂风之后,顷刻间消失得渺无踪迹,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会从人间蒸发了呢?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让他的父母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儿子一定是惨遭歹人毒手或是遇到了什么横祸,恐怖不祥的念头,让他的父母感觉天一下子塌了下来。
那天,派出所的民警从饮水机接了一纸杯水,递给了坐在椅子上焦虑不安的父亲,让他别着急,慢慢说。
其实,这事儿三天前就有了些端倪。父母利用年休假参加了江南七日游,返程登机时,父亲非要给宁晗打个电话,舍弃方便的机场大巴不坐,一定让他到机场接机,说接机的仪式感能增加家人重逢的喜悦。可是连续拨了几遍电话,宁晗的手机都无法接通。这种舍近求远、弃简从繁的方式,完全有悖常理,根本不是父亲的办事风格,但宁晗心里明白,父亲是想跟他缓和一下关系。
临去旅游的前一天,父亲中午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准备临别前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顿饭。饭菜都端到桌子上摆好了,依然不见他的身影。父亲推门进屋,见他还在蒙头睡懒觉,连叫两声仍丝毫不动,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恼怒,一把将被子掀开。他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吼道,我不用你管,就睡觉,不吃饭。父亲气得大骂,浑蛋,在家里我就要管。我不养寄生虫,不吃你就滚,滚出去。他二话不说,穿上衣服推门就走了。
他清楚父亲今天是借题发挥,一根导火索,引爆了积蓄了几个月的矛盾。三个月前他辞职了,也不去找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睡懒觉,上网聊天,打《王者荣耀》游戏,一关一关地闯,盼着有一天打成个“荣耀王者”。开始父亲望着他皱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半个月,见他还在家窝着,父亲有些着急,劝他抓紧再找个新工作。他听了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咱家不是不缺钱吗?父亲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想发脾气,最终还是忍住了。他说得没错,一个多月前,他想要买相机配镜头搞摄影,父亲第二天从股市里调出四万块钱转到他的银行卡上。摄影没搞几天,相机被丢在柜子里再也不碰了。昨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很看重这种有家庭氛围的仪式。正看得起劲儿,电视剧突然中断插进了广告。他像以往那样马上拿起遥控器换频道,父亲叫他不要换,忍一会儿,不然情节连不上。他根本不听,赌气般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偏不看那些广告。电视广告就是对他的视觉专制,盘剥了他精神的自由选择,把他当成一只北京填鸭,强行扒开嘴,把那些能吃不能吃爱吃不爱吃的东西硬往里塞。广告上面的每个画面、每句话、每个词,都是对他向往自由心灵的亵渎。当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将电视又调回到原来的频道,广告没有了,故事却再也接不上原来的情节。父亲生气地说他有强迫症,他恼怒地把遥控器朝沙发上一扔,摔门出了屋,气得父亲在身后大声质问:“你摔打谁呢你?”
那天晚上十二点多钟,他醉眼蒙眬地从临街的一家饭店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迎面碰到正在寻找他的父母。母亲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见到母亲的那一瞬,他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只说了句:“活着真没意思”,便“呜呜”地哭起来,惹得心疼儿子的母亲也跟着流泪。然而,凛冽寒风里的父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纹丝未动,久久地凝视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父母还是坐机场大巴回来的,一进屋就给他打电话,总是无法接通。到晚上睡觉时还不见儿子回来,两口子有些生气了,以为他和女朋友艾妮腻在一起,没把他们回来当回事。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彻夜未归,这才慌了神。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全无他的踪影,第三天找遍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没见过他。问到艾妮时,她竟哭了,说不知怎么搞得,宁晗不接她的电话,发微信他还把她拉黑了,她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他的人影了。他们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随着寻找的延续,他们的心越揪越紧,越想越怕。两夜未眠的母亲,只打了一个盹儿,就恍惚看见了在寻找的尽头,儿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醒来之后就放声大哭。连续两天的寻找毫无结果,父亲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神色慌张地到派出所报案。
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偶尔说起当时那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期盼又幻灭、绝望又不甘心的煎熬,他依然能从父母的脸上看见不寒而栗的恐惧。
父亲报案时跟民警说,宁晗的失踪很可能是仇杀。三个月前,他和车间主任王远堂在公司动起了手,那家伙没占到便宜,宁晗为此辞了职。一定是他雇凶杀人,对宁晗下了黑手……
派出所的民警不慌不忙地听完父亲的叙述,微微一笑说:“那只是一般的矛盾纠纷,还不到行凶杀人的地步。再说,现在还不能认定您儿子就是失踪了。《民法通则》第二十条规定:公民下落不明满二年,人民法院才能宣告他失踪。也许您的儿子只是暂时出走。”
“人都不见了,这二者的区别还有意义吗?”父亲沉着脸,声音陡然提高了,民警淡定的态度让父亲感到他有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不仁。
“出走是离家出走,一般情况下会留下信息。失踪是完全没有讯息,对方在哪儿去过哪儿能去哪儿都不知道。”民警耐心地解释着。
一句话提醒了父亲,他忙拿出手机,点开一条信息:“我走了,也不知最终会去哪儿,不要找我。”他对民警说:“这是我去旅游时,在临回来的前两天接到的短信。当时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还以为是谁把信息发错了。”
“您儿子还有别的电话号码吗?”机警的民警像发现了什么。
“你说这是我儿子……”父亲被自己的问题吓得顿时愣住了。从派出所回来,父母把家里的东西翻了个遍,想从中找到他失踪的线索,他们发现家里少了他上大学时常用的银灰色拉杆箱,还少了一个手风琴。后来父亲跟他说,当时百思不解的是:拿手风琴要干什么?
手机卡号是实名制。很快,派出所就从中国电信查到了卡号的主人正是他。民警说这种情况属于离家出走,只是暂时的,或许是一时冲动,可能过几天自己想明白了就能回来。
父亲听到他只是出走而没有失踪,没有意外,更没有可怕的凶杀,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然而刚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父亲说自己又焦虑起来,虽说留下了信息,可人在哪儿,去过哪儿,能去哪儿,没有丝毫线索,这跟失踪有什么两样?一股焦灼炽烈的火从心里朝嗓子眼冲去,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二
宁晗凌晨四点出的家门,他坐着电梯下楼,推开单元门走到楼外,一股料峭的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已是北方的仲秋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把人提前带到了的隆冬。他摸黑走在小区的路上,物业公司为了节省公共区域的电费,每天晚上十一点拉闸,照明的路灯全都熄灭,整个小区一片漆黑。寒流一扫数日的雾霾,灰蒙蒙的天空顿时晴朗透明,高高悬挂的启明星更多了几分明亮。宁晗觉得这个时间走最好,在睡梦的笼罩中,让他的行动愈加隐秘、遁迹。
对于这次离开,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很少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只凭自己内心的声音做出选择。他是做了一番认真准备的,一个月里,他给南方那个都市的同学张昊卓打了两次电话。记得第一次电话刚一拨通,手机里传来一个南腔北调的声音:“哪个?有什么事情吗?”明显的舌前音,可又不是南方人说的不标准的普通话,而是北方人被南方口音同化了的普通话。
他差点笑喷了,可还是忍住了:“别装了,你也不看看手机号,我是宁晗。”
“哎呀!是哥们啊,咋样,挺好的吧,有啥事?说。”声音立刻变成了浓浓的东北大碴子味。张昊卓上大学的时候,说话舌前音舌后音不分,把z、c、s的音全念成了zh、ch、sh,“学习”不说学习,叫“淆(xiao)习”,“日子”不说日子,叫“懿旨(yi zhi)”,同学们常拿他的口音取笑,他从来不恼,但也坚决不改。可只几年的时间,他南腔北调全没了东北口音。在两次通话里,俩人仍像大学时那样毫无芥蒂,无话不说。张昊卓轻描淡写地说与别人合开了个公司,当上了老板,在极力克制的话语中仍流露出事业初成的得意劲儿。宁晗则是满腹的抱怨,一肚子牢骚。与上大学时不同的是,那会儿主要是张昊卓说,他在听,这两次打电话来了个大反转,主要是他在说,张昊卓在听。张昊卓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反正也辞职了,没啥事,你到我这儿住几天,散散心。”
他随口说道:“要么不去,要去就不是几天。”
“行!你来吧,住多久都行,我全权负责。”张昊卓说得诚恳,还是上学时的那股仗义劲。
宁晗动了心思,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像一滴饱含水分的墨汁滴在宣纸上,迅速向四周浸润,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黑点。那个一直在宁晗心里酝酿却始终模糊的计划,在那一刻终于清晰明了。
清晨,他上了朝发夕至开往那个南方都市的高铁,坐在列车上,随着车速的不断加快,熟悉的城市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模糊了,成了山水画中虚虚蒙蒙的远景,列车穿行在朦胧的晨曦间,前方的一切本该浓墨重彩清晰可辨,此刻却混沌得似有还无。一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复杂情感啄得他两眼酸酸的。
宁晗收回了目光,眼神匆匆寻找须臾不能离开视野的东西,他看见座位对面的行李架上,手风琴稳稳地摆放在那里,旁边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挤压到它。这次出门他只带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塞得满满的28寸银灰色拉杆箱,一个是天鹅绒套包裹着的96贝司的手风琴。他还记得那天选琴时的犹豫不决。家里有32贝司到120贝司的六个手风琴,拿哪个琴,他很是斟酌了一番。120贝司的琴太大太沉不好拿,80贝司以下的琴虽然轻好拿,但难以满足演奏的需要,96贝司的琴是最合适的。这个琴是家里最老的琴,40多年的光阴,在白色的琴键上染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年韵,音色却依然如初,这是当年奶奶送给爸爸的成年礼物。当最终捧起96贝司手风琴的时候,他心中涌出了说不清的一阵感伤。现在想来,这个琴凝聚着一家三代人的情感,或许带上它,在未来形单影只的人生中就不那么孤独,在孤寂清冷的生活里还能感受到些许温度。
其实,他厌恶甚至憎恨手风琴,一如厌恶甚至憎恨父亲一样。
当年,奶奶为了奖励父亲考取了省重点高中,在他18岁生日时,买了一个手风琴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一向喜爱音乐的父亲如获至宝,放暑假的时候,琴不离手,每天都要练习七八个小时。可是终究18岁了,他的指关节、腕关节的骨骼和肌肉已经定型,尽管父亲勤奋刻苦,但还是没有拉出来,除了简单的歌曲,稍有点难度的演奏曲他都拉不下来。宁晗至今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父亲陪他拉琴,父亲的右手在键盘上爬上爬下,那手腕硬拗,手指僵直,笨拙丑陋得就像土里刨食的大公鸡爪子。当时他看着忍不住哈哈大笑,父亲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没把手风琴拉出来,成了父亲一生中的一大遗憾,这又促使他把梦想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五岁半,父亲就让他练琴。随着演奏曲难度的增加,手风琴的贝司越来越多,琴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那年夏天,他再也不想拉手风琴了,任父亲怎么说,怎么劝,他就是不听,父亲气得拿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顿时起了一道道红印子,疼得他好几个晚上不敢躺着睡觉。他恨手风琴更恨父亲,常常做梦梦到地震了,手风琴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得粉碎。他盼着爸爸出差,一出就是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长差,总不回来才好。终于,在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他考取了手风琴演奏的十级证书,那是业余手风琴演奏的最高等级。拿到证书的那一刻,他除了如释重负之外没有丝毫兴奋,反倒是父亲拿着证书,爱不释手地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父亲被提拔时也没这么高兴过。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在酒店摆了一桌,父亲破天荒地给他倒了小半杯啤酒,举杯向他祝贺,他恶作剧地把酒喝到嘴里,哇地吐了出来,说:“这是什么玩意,一股马尿味。”弄得父亲特别扫兴。那以后,他有近十年没摸过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