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作者: 尹小华王大槐天天盼着邻居苏大伯回来,盼到两年整时,苏大伯真的回来了。
“汪汪”两声狗叫,王大槐便猜到是苏大伯回来了,平时没人到这里来。
苏大伯是由他侄子小飞陪着回来的,小飞开着小车,停车后提下两大包东西,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此时,天已经擦黑儿了。身材高大的王大槐正从自家玻璃窗往外看,柴狗阿秉和猫咪阿兰围着他的裤脚绕来绕去。
灯光下,又瘦又弱的苏大伯表情模糊,站在院外,愣愣地朝王大槐的房子看了一眼。
在苏大伯看过来的那一刻,王大槐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哇!王大槐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手脚舞动起来。阿秉对主人的舞动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嗷嗷”着蹦跳起来。
苏大伯和王大槐都是果农,果园挨果园,庭院连庭院,长年在地里吃住。每年春天一到,沉闷一冬的果树精神抖擞,枝繁叶茂,花香四溢,红的,粉的,白的,一簇簇,一片片,煞是喜人。
可两家关系却处得别别扭扭,常会在浇地、疏果、打药、摘果和销售时,为争抢工人、为争先后闹矛盾,虽未大打出手,但两人常在指桑骂槐中过日子。苏大伯终身未娶,小飞是他弟弟的儿子,自幼过继给他。小飞在县城做生意,常约苏大伯去住,但他住不习惯,推辞不过时,就在农闲时去去,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日,便撤回到自己的果园老屋。苏大伯不愿意常住的原因,还在于小飞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他一去,小飞就得睡沙发。
果园里成串的花朵浓密有致,挨着新生的嫩叶,朵朵绽放,每一朵都迎人而笑,在晚风中以不同的姿势摆动着,像是欢迎主人归来。苏大伯果园的旁边,还种了浓绿的小油菜和鲜嫩的小葱。小飞生气地说:“这也太过分了,连咱们的地盘都霸占了。”小飞显然指的是邻居王大槐。
苏大伯用手势催促着小飞进了屋。
屋里到处都是灰尘,小飞边收拾边说:“邻居这家伙真够可以的,还得防着他点儿。”苏大伯只顾干活,没吱声。
王大槐一个人在果园里住了两年,平时很少有机会跟人说话,他本就是话多的人,不说话会生病的,他就和阿秉和阿兰聊天……苏大伯终于回来了,王大槐决定炖条鱼庆祝苏大伯的归来。
王大槐选择在庭院铁锅里炖鱼——收拾鱼,洗锅,点火,过油,加高汤,放葱姜大料,用劈柴旺火烧起来……其间,王大槐还不时朝邻居那边张望,然后抿嘴笑笑。
当浓郁的香味四处飘散时,邻居叔侄也把屋子收拾好了。小飞抽着鼻子说:“邻居显然是在向咱们示威啊!”
苏大伯伸伸腰,仰头望望天花板,没有吱声。
跑了大半天,小飞又累又饿,好在他还有几袋方便面。小飞转身望望户外,突然想起果园旁边那块菜园,悄悄出了屋……
小飞洗过澡,再回到灶台时,一大碗热汤面摆到了小方桌上,里面有鲜嫩的小油菜和白绿相间的小葱。小飞顿时食欲大振,坐在小板凳上吃起来,还不时抬头看一眼苏大伯,眨眨眼睛。
苏大伯在吃回来路上剩下来的一块面包,面前摆着一碗方便面汤,里面有绿油油的菜叶和葱花。
王大槐炖好鱼,端到桌上,却没一点食欲。贴饼子炖鱼,以前他百吃不厌,今天却一反常态。善解人意的阿秉和阿兰,知道主人情绪不好,便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美食摇尾巴。王大槐鼻子一酸,动动阿秉,又摸摸阿兰,觉得亏待了它们似的,将湿眼睛往这个身上蹭蹭,又往那个身上擦擦……
都说猫狗不和,但阿秉和阿兰不仅和睦,还很是默契。偶尔有打闹,过会儿就和好。两个小家伙都将注意力从饭桌上移开,放松身子,任由主人摆弄。最后,王大槐感叹了一声,让它们尽情地吃起来。
王大槐简单收拾过,草草洗把脸就躺下了,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用想象将苏大伯置入那个不寒而栗的高墙里,他在脑子里构思苏大伯劳动改造的种种场面,背诵狱规,挖沟排污,开山背石,在管教面前低眉顺眼……阿兰“喵”的一声,钻进王大槐的被窝,他抚摸一下阿兰,怎么了阿兰,是不愿意说你苏爷爷不好?
在小飞的印象里,王大槐过于强势,自己长年居住在县城,为数不多的几次来看他大伯,都遇到王大槐吹胡子瞪眼地骂粗话,就连王大槐家的柴狗阿秉也仗势欺人。那次,阿秉追赶苏大伯的鸡,苏大伯轰赶阿秉,不慎摔了一跤,气得苏大伯爬起来,捡拾一块砖头继续追。可阿秉跑跑停停,并不害怕,还不时回头看看,像是有意挑逗苏大伯。这下苏大伯的气更大了,一砖头就甩了过去……不承想,没有打到阿秉,却打在了村里来采蘑菇的大娘头上,大娘顿时就晕过去了,经送医院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成了植物人。对方家属要求赔偿八十万元私了,苏大伯拿不出,对方便起诉到法院。法院以过失致人重伤罪,判处苏大伯有期徒刑两年,附带民事赔偿十六万元。
苏大伯责怪王大槐家的柴狗阿秉,说要不是因为阿秉,也不会出这事。王大槐就说,阿秉毕竟是条狗,畜生而已。苏大伯听了这话就来气:“照你这么说,我是自找的?”王大槐便说:“阿秉是跟鸡玩儿,你就让它们玩儿呗,人怎么和狗一般见识呢?”苏大伯就说:“可冤有头债有主啊?”“好,好,”王大槐说,“那你就把阿秉起诉到法院吧……”
苏大伯张口结舌地望着王大槐,他实在弄不明白,天下还有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我起诉狗?我有病?
其实,王大槐心里是愧疚的,毕竟是阿秉惹的祸,可他当时在气头上,说话就是软不下来,便冲着阿秉发开了脾气——王大槐拣了一根棍子,边追打边叫喊:“我打死你这个惹是生非的东西!”当时,王大槐确实想除掉阿秉,可阿秉跑得远远的,连影子都不让他见到,它可能也觉察出自己闯了大祸,便一连数日躲在外边,等王大槐气消了,才悄悄地回来。
苏大伯喘着粗气,对气势汹汹的王大槐说:“姓王的,从此以后我再跟你说话,我爬着走!”
苏大伯被判刑不久的一天晚上,果园开来一辆汽车,王大槐闻声出了门。见从车上下来四个人,手持镐或锹,都是植物人大娘的亲戚。领头的径直去撬苏大伯家门时,王大槐立马意识到,这是要抢劫呀,这还了得!忙过去质问:“你们干什么?”旁边有人说:“不能太便宜了苏老头!”
王大槐厉声道:“你们这是犯法!知道不?”
“赔的钱太少!”
“法院已经判了,不服可以上诉。”
“法院驳回来了。”
“苏大伯也不承想会这样,事后他的肠子都悔青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高声道:“拆他的房变卖!”
王大槐忽地夺过身边一人的镐,小山般地堵在门口喝道:“你们哪个敢来?”言后,喘着粗气,眼里冒着火。
……
两天后,那几个人又来到果园,说要接管苏大伯的果园。王大槐阻拦道:“经主人同意了吗?”
“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们想过后果吗?会吃官司的!”
突然,一个男人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每天一睁眼就花钱,还得搭上一个陪护。”哭诉者是大娘的女婿。
王大槐说:“不是有医保吗?”
“那也不能天天报销,再说也不能全报,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说着,又哭起来。
一个大男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这么伤心?刀插在谁身上,谁知道疼啊!王大槐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事毕竟是由他家的柴狗引起的,犹豫过后,他对男人说:“走,你陪我去趟县城……”
王大槐来到县城农业银行,给男人取了五万块钱。
王大槐炖鱼的声势搞得如此之大,让小飞有些不爽,他对苏大伯说:“有这样的邻居怎得安生?要不把果园转包出去,以后就跟我住在城里。”苏大伯叹息一声,没说话。小飞还有生意要做,不可能和苏大伯一起生活在果园。为了日子安宁,他提醒苏大伯,只要嘴巴没有落到脸上,该忍还得忍,等以后换了大房子,说出个老天来,也不让你在乡下吃苦受罪了。
小飞走后,苏大伯便整日在自己的果园里忙活,并尽量远离王大槐,不跟他发生任何交集,因为一个眼神的对碰都可能引发战火。王大槐感觉到了,苏大伯一直记着仇,这是永远不想理自己了。
苏大伯快七十岁了,比王大槐大了八九岁。苏大伯身体瘦削,性子慢,只有一次甩砖打狗的冲动,便遭受牢狱之灾。好在苏大伯只被判了两年,好在他在里边只整理了两年档案,没有受过什么罪。
苏大伯干活累了,喜欢坐在门口抽烟。而王大槐则不时在自家院子里忙进忙出,一会儿晒被褥,一会儿择菜,一会儿洒水,不是被阿兰挡路,就是被阿秉缠脚。很快,苏大伯的心就在邻居的猫叫狗叫声中乱起来。为了平静心情,他决定给小飞打个电话。电话接通后,苏大伯按了免提。
“邻居没有找你的麻烦吧?”
苏大伯下意识地捂住电话,紧张地朝邻居这边看看。
小飞的话王大槐听见了,他将剥下的花生皮猛地抛了出去。这小子不是挑事儿吗?谁找谁麻烦?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荒郊野地里在一块儿住着,难道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苏大伯挂了电话,他有点不大高兴,侄子怎么会认定邻居找自己麻烦?我个人自在才是最重要的。原想给侄子打电话平静一下心情,想不到更闹心了。他闷头抽着烟,望着太阳渐渐落到山的后面,脸上突然凉起来,一摸,是泪。这两年在监狱里虽然没有受罪,但耽误了种果树,起码损失五六万元。他开始想过让侄子照看果园,可侄子开着铁市,时常有人买货,不能长期离人。种果树可不容易,剪枝、浇水、授粉、疏果、打药、套袋等工序费时费力费心,没有专人经营,很难有好收获。苏大伯很后悔自己甩出去的那块砖头,代价实在太大,一时十分自责。他在里边整理档案,渐渐磨练了性情——既然自己犯了罪,那就认倒霉吧。
王大槐瞥一眼邻院,忽见有亮光在闪,仔细看,原来是泪光。他不知道苏大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在院里来回走动,还故意弄出声响,实在困得不行了,便大声吆喝阿秉和阿兰:“该睡觉睡觉,熬夜找病啊?”
苏大伯回来后有了人气,王大槐也不觉得冷清了,他躺在床上,支棱着耳朵,捕捉邻居的声音,直到半夜也没听见苏大伯进屋,便起身佯装去厕所,走路踢踢踏踏的,还是没有听见邻居的动静。王大槐有些急,这两年来他孤独怕了,好不容易有了伴儿。他非常担心苏大伯生病,都这把年纪了,是生不起病的。苏大伯只有一个侄子小飞,生意还挺忙,没工夫来回跑。王大槐把阿秉从屋里弄出来,踹了两脚,阿秉很配合地“嗷嗷”叫起来,接下来便听到了邻居搬动凳子的声音和关门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王大槐做好饭,没听见邻居那边有响动,便端着饭碗来到院里,一边招呼着阿秉和阿兰,一边观察着邻居的动静,折腾了好半天也没有收获,就鼓动阿秉和阿兰到邻居院里去,说,看看你们的苏爷爷有啥事没有?可两个小家伙理解不了主人交给它们的神圣使命,愣愣地看着主人,一动不动。王大槐便将食物往邻居院里扔,它俩这才跑了过去,并为争食相互“呜呜”着拉开了攻击的架势……再看邻居家,还是没有动静。过去看看?这个念头刚产生,就被王大槐否定了。自己也是有脸面的人,要是人家好好的,多难为情!
这时的苏大伯正在村里的小卖部购买日用品。小卖部的主人与苏大伯年纪相仿,以往也承包过果园,对苏王两家的不睦早有耳闻,便劝苏大伯:“想开点,果园里就住着两个人,都这把年纪了,友好相处,彼此也有照应。”
苏大伯眼睛眯了眯。
小卖部主人想说和,明知对方听不进去,还是不厌其烦地劝:“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何苦再翻腾出来闹心?两个人都谦让着点儿,有什么过不去的?据说,王大槐在你的地里种油菜和葱,都是为了你。还有,大娘的家人要拆你房、折腾你的果园,都是王大槐帮你护住了,他还另付了五万块钱……”这时,随着一声鸣叫,水壶开了,腾起白烟……
苏大伯皱纹花开的脸立即朦胧在雾气中,他突然就想起自己跟王大槐发过的誓——“姓王的,从此以后我再跟你说话,我爬着走!”顿时心里扑腾起来。
王大槐站在苏大伯门口发愣的时候,苏大伯提着一兜东西回来了。王大槐这才明白,苏大伯原来是回村购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