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的骨架

我们这儿最贵的房子都在环山路附近。女导游说完，咬了口豆沙面包。高鹏边听她说话边揪指甲旁的倒刺，这小东西钻心地疼，不用指甲剪很难把它弄掉。女导游继续为游客们介绍泰安的房价，近十年涨得飞快，全国排名第八十二位。说着她将包装纸撕到最下面，眼神里透着骄傲。游客说，泰山这边的环境是真不错，可房价确实太高，我们那儿的房子每平方米才三千多。游客是两男两女，说话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他的蒜头鼻上有几条横纹。另一个男游客说，是呀，朔州房价全国倒数后三十。大家笑出了声。女导游看了看高鹏，笑着说，泰安人在你们那儿可以买别墅了。电梯在六楼停滞时间过久，大家一直盯着楼层指示灯，直到门里传来声音。

电梯旁竖着人体静电释放器，黄牌子上写着：请消除人体静电。昨天下楼时高鹏被静电释放器电了一下，他很窝火，给前台打投诉电话。高鹏说：“这个静电释放器就是糊弄人的，你们的电梯漏电，这破东西也漏电，我被电了三四次，气人！”当时，女导游在楼道里打电话，她看着高鹏笑。挂断后她说：“是该投诉他们。”高鹏自上而下地打量女导游，她很时尚，身着半身裙、绒裤、休闲运动短靴。高鹏的目光落回女导游脸上，对视中两人各有所思。高鹏想说句什么，不待他开口，女导游说：“你和我们领导很像，他也喜欢投诉，和你一样也戴棒球帽。”女导游是个爱笑的姑娘，在她的笑容里高鹏意识到自己想多了。高鹏问：“你们领导是干吗的？”女导游说：“开旅行社的。”

今天一大早高鹏遇到了散客团，他站在众人身后，心想：这回不用按电梯了。女导游应该是起晚了，走进电梯从挎包里取出早餐。在楼道那会儿，高鹏听她说起今天的行程，去曲阜游览孔庙和孔林。按电梯按键的是个女游客，她没有被电，也没有使用人体静电释放器。电梯到达一楼，高鹏发现没带资料，他只得重回十二楼。按按键时高鹏再次被电，女导游捂着嘴向他摆手。高鹏点头。这是今早他们唯一的互动。

走进房间，高鹏将文件夹从抽屉里取出，他在床边坐下，觉得也没必要太早出门，现在还不到七点半，起床那会儿他看错了时间。他在楼道里走了两圈，想着女导游，她姿色平平，但笑容却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她给了他好心情。高鹏从钱夹里掏出硬币，心里默念，如果是正面，那晚上请她吃饭，等她从曲阜回来，他主动邀请。硬币在空中翻转，像个小球落在桌子上，弹起来再落下，滚进了一次性拖鞋里。高鹏想从鞋里倒出硬币，他弯弯腰，放弃了。他想，一把年纪了还胡思乱想。他叹气，躺平在床上。

高鹏翻看微信，浏览近期自己发的朋友圈内容。情人节当天他发圈：基金今天暴涨，看好它！二月十六日他在夏张镇天鹅湖景区游玩，发景点照片，配文：天鹅代表忠贞的爱情，还是和平善良、志向高远的象征。这条微信的下面有条评论，朋友留言：你还是赶紧结婚吧。他回复：没办法，注定孤身终老。

高鹏开始看朋友圈。近期朋友们发圈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些过年、情人节之类的图文。高鹏快速下滑屏幕，看到了刘殿阳的微信。刘殿阳是实名，头像是大力水手吃菠菜的卡通图，高鹏盯着刘殿阳的头像愣神，想起他们曾同甘共苦。那时高鹏初涉商圈，在神州大厦经营打印机业务，由于销量不错，不久便拿到了某打印机的泰安市总代理权。高鹏的生意红火了几年，2005年与某公司签了笔总价值四十万元的货单，公司法人是个老赖，提货后迟迟不结尾款。高鹏无奈，叫来几个朋友，软硬兼施地拉回了没付款的机子。商家不接受退货，高鹏只得贱卖了大部分货物，但其中有台价值十万元的大型打印机他却无法处理。这台机器在当时据说是泰安最高端的打印设备，它每天停在库房里像个四平八稳的老爷，让高鹏十分着急。思来想去，高鹏成立了分公司。他在光彩大市场租下一套二层门市，让刘殿阳负责分公司的打印业务，自己继续坐镇神州大厦。分公司投入了不少资金，而打印业务对高鹏来说又是全新的领域，没过多久他的资金链便出了问题。卖货要压款，思忖再三，高鹏离开了神州大厦，他觉得既然有全市最好的打印机，就该充分利用起来。2006年年初，高鹏果断转行广告业，他的打印机可以承接短版印刷，几乎等同于一个小型印刷厂。

光彩大市场地处岱岳区畔河西临，是鲁中地区最大的商贸物流基地，十多年前岱岳区还比较荒凉，光彩大市场建成伊始只有几十家商铺入驻，由于人气不足，每天鲜有顾客。高鹏在城区广发宣传单，拜托朋友们联系业务，他承接了不少标书、卡书、笔记本册和包装袋的印刷项目，慢慢地将公司带上了正轨。高鹏和刘殿阳白天搞设计、忙印刷、跑业务，晚上在公司二楼休息。每天傍晚是两人最安逸的时候，这个时间段里有夕阳的光照在门厅的地板上，也有带着酒菜前来聚会的朋友们。大家都是热血男青年，端着酒杯聊人生、谈理想，喝多了就扯女人和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市场的二层小楼每套售价二十万元，高鹏的超级打印机在当年相当于半套门头房的价格，有朋友建议干脆把公司租赁的不动产买下来，高鹏觉得地段不好，贷款压力大，便没有听进去。此刻他看着微信，回想当年，忍不住爆了几句粗口。如今光彩大市场的商铺价格翻了十番。

刘殿阳发的朋友圈内容是老家的大槐树和院子，此外他还发了放羊老汉、放羊老汉的羊群、放羊老汉羊群里的一只山羊。刘殿阳配以文字：领头羊叫“来财”，看它多神气啊！高鹏认出老汉是刘殿阳的父亲。当年，高鹏曾陪刘殿阳回新泰洋流村看望老人，十多年过去了，刘父的容貌没有发生太大变化，身子骨也依旧硬朗。高鹏与刘殿阳分道扬镳是因为他搞“爱·友谊”网站。两人经营一年印刷生意后没有赚到大钱，利润用于还账和维持日常开销，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刘殿阳又交了女朋友，他经常请假约会，对工资也很不满意。高鹏是个喜欢突发奇想的人，那段时间他在网络游戏里找到灵感，琢磨着搞个大型社交网站，让会员们在现实中真人练级。他对这个创意很自信，想做成品牌吸引金主投资，打造线上线下各种兴趣社区，最终实现扩大规模融资上市的目标。那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能与马化腾坐下来谈谈。

刘殿阳对转行并不看好，担心重新折腾很可能连工资都保不住，他是带着一万元本金与高鹏组建团队的，不想让钱打了水漂。他说：“哪有那么多人加入这样的网站？太荒唐了。”高鹏要刘殿阳放宽心。他的打算是：网站会员从身边高素质的好朋友们开始，好朋友推荐好朋友，株式发展，从而保证会员的整体素质。会员可以在网站发布各项任务，只要不违法，任何突发奇想的需求都可以挂出来，同时标明交换内容或者酬劳。比如：去泰山大桥桥下掰断一把任务发起人前女友留下的梳子，配照片为证，酬劳是免费传授驾驶技术半天。比如：去泰山彩石溪附近装一袋子山土，酬劳是与任务发起人共进午餐一小时，并且时间可以存储。刘殿阳问：“帮人家挖山土养花，还请人家吃饭，有这么傻的吗？”高鹏说：“你知道巴菲特拍卖午餐吗？如果发起人以后成了大人物，这一小时可就金贵了，吃顿饭说不定还能顺带着办大事。”高鹏的想法在当时非常超前，网站的主题是爱和友谊，基础是诚信，除了实现融资上市的理想，副产品还有广告和其他业务盈利。他的理念是：会员完成的任务越多，诚信值越高，人气越足，人脉越广。为此他还设计了一些聚会活动和公益项目，想通过诚信和善意引领一种社会潮流。

高鹏说干就干，变卖了公司资产和交通宾馆附近的一套商品房，随后雇人制作网站。有了充足的资金，高鹏在青年路南首的写字楼里租下双层办公室，购买了二手奥迪轿车，正式走上了他的“爱·友谊”之路。他如火如荼地搞了一阵子。一年后，“爱·友谊”网站倒闭，刘殿阳回新泰市发展，临走时他说：“那一万块钱等你有钱了再给我吧。”

高鹏盯着手机屏幕长时间地愣神。去年他与刘殿阳重新取得了联系，还完钱，哥俩打过几次电话，约好的酒场却始终没有兑现。高鹏笑着摇头，他想：至少也做了件别人不敢想的事。他同时还想到了一个女人，女人在刘殿阳离开后曾给他当过秘书。网站运营不久，一位朋友因餐馆开业在网站发布任务，想找人联系两个女模特为开业现场增彩。酬劳是五百元现金。任务发布后无人接单，高鹏在高校有熟人，折转了几次联系到一名毕业大学生，由她找来了校园模特队。之后，不知什么原因，任务发起人违约、拒接电话。高鹏是个重诚信的人，他自掏腰包给了联系人五百元现金，表示活动取消，资金照付。联系人觉得高鹏有气魄，自荐做了女秘书，他们的工作关系只用半天便发展成了男女朋友关系，办公室二楼成了他俩的卧房。“爱·友谊”网站倒闭前夕，女秘书不告而别，高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愣神，琢磨爱和友谊到底可不可靠。从不吸烟的他吸了半支香烟，他摁灭烟头，伫立窗前，对着青年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说：“爱和友谊都很可靠，不可靠的只是时间。”

高鹏跳下床，用电壶烧了瓶纯净水，电壶“呼呼”作响，像个生气的胖墩。烧水用了两分钟，高鹏打开另一瓶纯净水，兑出多半杯温水，一饮而尽。他再次躺回床上，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女秘书的全名。他曾有过为数可观的女朋友，其中一些人是他开奥迪车拉客时交往的。社交平台倒闭后高鹏干了两年拉客生意，两年来他载着形形色色的客人开遍了泰安的大街小巷，除了泰安，他也往济南、日照、德州跑长途。那个年代没有滴滴打车，高鹏拉活儿全凭沿路招揽，他不太在乎利润，只要保住油钱别的都好说。他曾拉过一个卖氢气球的客人，一路上向对方详细询问氢气球的制作原理，乘客见他这么感兴趣，下车后便以六个气球充当了车费。高鹏对许多事好奇，他当时的兴趣点全在制造氢气球上，乘客离开后，他逐一放飞氢气球，站在车旁看它们慢慢融入天空。

在高鹏的乘客女朋友序列里几乎所有人一上车都会惊讶地说：“你居然开奥迪车载客。”而高鹏总是那句话：“放心吧，不加钱。”这样的回答会让女乘客对高鹏产生极大的好奇，问来问去，两人便有了热度。好友赵君曾问：“说实话，你开黑出租是不是为了交女朋友？”高鹏回答：“交女友只是意外收获，我真正的目的是通过载客全方位了解社会需求，为下一步经商做社会调查。”高鹏开黑出租交往的几个女朋友都不长久，交往一段时间后，对方发觉他的身份真就是黑车司机，也就逐渐冷落了他。继续保持联系的也都是为了用车。高鹏曾带着一位女友和女友的母亲去下河桥批发市场购物，女友名叫辛娜，是高鹏最心爱的姑娘，爱到了想娶她的程度。上车前女友的母亲对座驾很满意，但问明了高鹏的工作后，便冷着脸不再说话。那天购物结束，高鹏去辛娜家吃饭，他吃了一盘水饺，刚想再来第二盘时，辛母冷着脸说：“一盘就差不多了。”因为一盘水饺，辛娜最终无奈地与高鹏分手了。事后高鹏苦笑着对赵君说：“老太太也太没礼貌了，不就是多吃盘水饺嘛。”赵君说：“这可不是盘水饺的事，人家得为女儿的终身幸福负责。”

“她叫王丽珊！”高鹏拍了下脑门，终于记起女秘书的全名，此前他只记得“王珊”这两个字，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拨打赵君的电话。电话接通，听筒里传来赵君不耐烦的声音，赵君说正在济南陪老人看病，让高鹏有事快说。高鹏说，我想起了以前女秘书的名字，我那个女朋友，你还记得她吗？赵君说，记得，就是那个皮肤挺黑的女人。高鹏说，是黑了点，但身材很好，老人身体怎么了？赵君说，我现在没工夫打电话，老人动了个小手术，回泰安再聊。说完，赵君挂掉电话。高鹏翻看赵君的朋友圈，没发现有关于老人生病的内容，赵君的朋友圈已经一个月没有更新，他最后一次见赵君是在年前，当时两人在中心医院附近偶遇，高鹏去超市洽谈业务，停车时看到赵君从超市里出来，手中提着些日用品，两人在停车场寒暄了几句。

高鹏今天的规划是帮助客户与某商家洽谈品牌战略合作，自从他的“您诚网”上线后，总有客户找他做商品策划运营。2012年高鹏参与了泰山皮影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帮助项目扩大了影响力，并于次年推动泰山皮影进驻北京前门大街一号。在他做“您诚网”之前，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晒钢网”，搞“晒钢网”让他卖掉了校场街上的房产。房子卖了四十多万，现在来看是亏大了。卖房当天，高鹏和赵君、沙木喝酒庆祝。高鹏说：“我又有钱了，接下来的打算还是在网站上发力，我准备和满庄钢材大市场的商户们合作，打造一流的钢材交易服务平台。”赵君说：“你就别折腾了，还是搞实体经营吧。”沙木说：“你又不懂钢材，别再糟蹋钱了。”高鹏说：“这两年除了开黑车，每天我都坚持研究钢材行业信息，我写过两篇钢铁行业的研究文章，这两篇都上过百度互联网行业头条，还被广泛转载过。”说完他看着沙木继续说，“谁说我不懂钢材？我爸早年在物资局上班，我童年的假期基本都是在钢材，市场度过的，童年记忆里除了一堆堆钢材就是各种小报和报价单，我觉得整合钢材信息是很有必要的，这里面有商机。”喝完酒，高鹏激情四溢地投入了他的“晒钢网”计划，四十万本金很快花掉了大半。这次创业不久再次遭遇了滑铁卢，市面上同样的平台不是大型国企就是大型互联网公司，高鹏的团队很小，网站数据也仅仅是合作邀请共享数据，随着“晒钢网”平台用户的增加，他的服务器运营工作人员也得增加，注入资金越来越多，最后又赶上了钢贸萧条，两年后，高鹏赔光了所有卖房款，创业项目被迫中止。

高鹏放下手机，枕着双臂，在回忆中觉得自己老了。那些过去的起伏跌宕，像宽广的海面，也像一列远行的绿皮火车。他盯着天花板，仿佛房顶上正在上演一部关于他的生命大剧。房间里异常安静，他认真听了几秒钟，继而听到了窗外大街上的杂音、门外服务员的脚步声，他还听到了肚子里的咕噜声。他没有吃早饭，原计划是到北新街喝碗糁汤，就着牛蹄筋再吃两根油条，在洽谈业务前先回公司看看，把一盆根部发出臭味的虎皮兰丢进门外的垃圾桶里。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对着安装了吊灯和自动喷淋系统的房顶，高鹏只想就这么躺在床上，躺着，想想过去，把眼前的生活舒展开，让藏在岁月里的那些折痕变轻、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