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万个太阳(短篇小说)

作者: 陈羲

推荐语:陈文钢(江西财经大学)

在当下滚滚沸腾的社会里,年轻人大多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进,很难有时间对个人生活的意义做出认真的思考。对于年轻一代的写作者而言,选择以何种形象来代表年轻人这一囊括他们在内,同时也是他们感触最深的群体,再借此展开文学命题里经典的对生活意义的探讨,是件颇值得费心设计的事。

而在《一千一万个太阳》里,陈羲抛弃了传统的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式,整体叙述以第二人称“你”为主,这使得小说文本与读者的交流更像是一场对话,一场长谈。加上作者有意淡化一部分故事性,多用隐喻与梦境作叙事载体,以散文式的诗意语言去书写想象,现实和梦境的起伏自然,描写上也能感受到作者写作时飘飘然的快感,正如他自己所渴望的那样:“作一种离地三尺飞行的写作。”

由此,一个有着曾经“世纪病”气息的青年形象自然跃动出他的文本,也是作者内心的自我之一。对于这个脱胎于自己的形象而又普适于类似的迷茫青年的人物,作者试图给他以既定的悲剧作解脱,这无奈的设计未免使读者有怅然若失之感,但又在情理之中,也让文本增添了一抹悲悯色彩。希望作者能在未来的写作中展示更多有关人称叙述的可能性与更多元的梦幻叙事,再作突破。

他问你我是谁?

你不答话,只盯着镜子里白瘦、胡茬青硬的脸。你费力地琢磨距离,寻找合适的高度直视镜子,没戴眼镜的瞳孔终于捕捉到眼底切实的人像。你心想这是一个通路,只是风把光线漂亮地打了花结,终究看不清米粒大小的人像眼里映现的又是什么。

没必要纠结一个死循环,你有其他事要做。比如回答问题。

好的。然后呢?

他已经把行李箱搁门外了,记着,门是开着的。我说话时穿堂风顽童一样冲撞过外廊,带得一个垃圾袋竭力扑腾。它开始时不情愿地被风拖拽,发出哗啦的倒戈卸甲声,离地后却努力使自己更轻盈一些,好下坠得更慢点。你走到门口用脚踩住它,再轻巧钩起。小时候你经常这么做,用手脚击起塑料袋,看它起落。气球更具弹性,手感也更好,但一袋气球一块钱的价格对一角零花也没有的你不太友好。于是你安慰自己,气球太容易弹飞,菜市场的塑料袋凑合着也能玩。有时父亲看着你这样会突然发出大笑,惹得母亲出房间看发生了什么,然后白你们两眼,踢踏走远的凉拖鞋似一对鱼挥尾啪嗒。更多时候家里空空唯你一人扯着袋子信手抛舞,突地跳起用力一击,薄韧的塑膜霎时摇醒融化的空气,好像暑气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打退。

你走神了。都落在地上被你踩成了纸。

不管,没人看见就好。你左右张望,所有门都关着,阳光下垃圾袋半透明地轻轻招摇。倘若挥打得再用力点,也许它就会撞进云层里不出来,等哪天豪雨里被水滴打穿出两只眼睛,它看得见大地就不得不回来了。说起来昨晚不就下雨了么?得亏天热,八月来未有一片云坠入大地,你已经养成了夜里关窗开空调的习惯,没让雨水溅进来。你真要庆幸选了这间带空调的屋子,尽管加班费全填作骤增的电费,也好过楼上时不时的泼水声。这雨莫不是楼上求来的?

也许是吧。我说那时你正在睡觉,我们则醒着。连续一月的曝晒结束,雨水砸在窗玻璃上砰砰响,听起来像沙粒呼啸。他疑心是冰雹的雏块,开窗伸手只抓到一团湿乎乎的空气。阳台上拧不紧的水龙头也在滴答,但声音柔弱乖巧,听凭重力抓住水滴压作薄膜。我无法相信它滴落的水珠倘若从天而降会如一窗之隔飞溅的雨花那般,有那样坚硬的击打声,仿佛雨水是人的手指所无法碾碎的。

对的没错。你也听见了,尽管是在梦里,因此你遇上了一场扬尘。你睡在南方的城市,床板距离地面有一株成年松树的高度,窗外松树树尖恰平于你的窗框,此刻正随风摇摆仿佛踞于山野。你遥想起老家的松林,低矮的山体裸露着红黄的人脸色的泥土,松林立在红锈斑驳的挖掘机旁沉默。那次是表哥在一旁抽烟,他刚从高中辍学,用他的话讲是“逃”。你觉得他很可怜,因为他离开了学校,而教书的父亲和你说除了读书没有别的更好的出路。但表哥只希望没有人拦他抽烟。

你不懂。他扬手将烟头扔进坑底,你又觉得表哥跑出学校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口气俨然是个大人。他向你看似漫不经心地讲他在深圳看到的高楼大厦,镶满玻璃和大屏幕,夜里亮得出奇,流水似的车辆上走下来潇洒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他们身上总有几处地方反射着招牌的亮光。当时你只听懂了高楼大厦,直至初中毕业你方才了悟他话语的全部。而他已经结婚安定在老家镇上,再见时你想不到会那么生疏,你们甚至不是在婚宴上见的面。你只有过年才随家里回去一天,每回走马观花的拜年都没见到他。你以为他叛出了家庭,正值叛逆期又隐而不发的你暗暗叫好,但他同样是拜年去了。就这样你们再见时已不清楚彼此的名字,友善尴尬地相互打量然后握手。

那天还有更尴尬且几近无奈的。他父亲先一步伸手给你,你一瞬愣神,姑父的手在三维中被你握住,在四维里伸进你的脑袋扯出一张张二维的白纸。你遇到了一个小城人很少想的问题:这个亲切的人是谁?你不敢仔细地看他的脸,期望谁同他说句话,好让你施施然地奉上贺语退下。但老舅婆叫表舅点了串爆竹送客,大家都挤在门外向离客挥手。大人毕竟是大人,姑父抽出手搭你肩上,赶在爆竹炸响前说你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上了大学比之前上学有空,多回老家玩,好好读书。你也急忙补上工作顺利一类的吉祥话,再握了握姑父的手,至今你手里还残有那只大手多年老茧平滑硬韧的触感。门外火光一闪,噼啪声贯满耳洞,你在声音的海洋里下潜,直到硝烟引你站在苍白的日光前。

你双手交叉在日光下投影出一张嘴,于是日光可以微笑了。这是你小学时候玩的把戏。它说,现在你都多大了?

你收手走进日光里,靠墙站着。邻家的母鸡单脚支地缩着脖子,豆大的眼睛同样装得下整个世界。你记起小学时候读过的《意林》里写过一只现实中的无头鸡,在美国的农场里神奇地活了几个月还是几个星期,最后噎死在一粒玉米上。那本杂志应该是被老师收走了,你是借了谁的看来着?

你猛地一击头,受惊的母鸡嚓嚓大跳跑退几步。你忘记的事情越小你越觉得有什么重要之处,像闪闪发光的沙金一样珍贵。这时你才惊觉身后不算长的人生路在未曾回头的日子里不断崩解,大多数时候悄无声息,少数震耳欲聋的时刻你裹挟在生活的洪流里来不及沉淀。于是某天你再回头时身后只剩悬崖。

你矫揉造作了。我说,不过是一次尴尬的拜年,讲得像你此生不再归乡了一样。后来酒桌上你不还和姑父表哥还有其他亲戚一起走了一杯吗?你的小学同学又哪记得你呢?最多记得你是个书呆子样的有点好笑的人。你只是把琐碎看成了生活的全部。

所以你是梦见了你扬尘的故土?他说着顺手合上门,想起行李箱再又打开。门缺了把手,他用老虎钳比画后窃贼似的捏紧锁条转动。你要我放行李箱在外面,是做梦了想起来回家看看?

我叹了口气。我说他又开始了日常消磨时间的徒劳问话。你并不是想谈故乡,你说话向来和天气一样无常,在烈日、骤雨、风雪间不断跃迁,甚至变动到夏季六月飞雪的神迹。在盛夏,你话语里仍清醒着不可磨灭的隆冬。

是你不懂。你照搬表哥的话,加个“是”字咬得很重。方才的一切回忆都围绕于梦境,一切过往都发生于太阳之下。你说我们很快就会明白。我则扬眉。其实有什么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很多。你站在窗边哼唱,声音低低的含混不清。我问你是否疯了,你唱的不是歌谣,倒是野兽一样无意识地发音。这我们怎么知道?你不置可否地笑笑,露出人的狡黠。我索性和着你的曲调敲击窗台的白瓷砖,触感温温的被太阳晒了很久,叩上去仿佛融化开一片雪光。他则站在屋里,望着空荡荡的在等云飘过来的天空。谁也不说话,只等待一只手去拨动墙上早已停转的时钟的指针。我疑心这是场梦。也许向下纵情一跃反而会直步青云,也许长啸一声会有空谷足音。你的歌声渐哑下去,最后变成喉间的咯咯作响。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但他抢先一步,有朵云悠悠晃晃地遮住太阳。窗外一个小小的雷霆炸裂是铆足劲力的蝉鸣,尖利利的浑浊的锋锐,一气割开整座城市的沉默。

所以我们今天要做什么?他说,婆婆妈妈地在这聊些不着边际的,等着太阳下山然后睡觉吗?什么破烂小说的开头?

他握紧拳头往桌上一捶,咯咯声和蝉鸣声都似雾一样震散。我们浑身是汗,我渴望冲个凉想些事,吃饭、洗澡、睡觉、工作。现实的引力由他一锤定音,拉扯沉湎过去的思绪坠下云端。我要去高楼里工作,坐在格子间十四英寸的屏幕前点击鼠标,将钱一块一块拽进口袋,然后交掉这个月的房租水电,在回家的路上买晚间折价的蔬菜加点鸡蛋,最后一路步行到家换掉汗透的衣服,因为没有车,又不愿和人挤一个罐头里再被吐出来。这也算是锻炼身体。所以为什么此刻我还在家,衣冠不整的要迷糊一天的模样?

所以行李箱放外面到底是要做什么?他又发问了,一边往行李箱塞进一双袜子。一早起来急匆匆地打包行李,几个电话都被你摁断了,现在又优哉游哉的,接下来你还要睡吗?他语调刻薄,叉腰斜腿站着就和某些时候的母亲一样,一个世纪以前的古老。

我在他的话语里哆嗦,看见你很慢地转过身,脸上是张没有表情的白纸。

还要再睡。白纸上多了几条若有所思的黑线,是眉头微皱。我要做梦。

你要做白日梦吗?他径直走进厨房,抄起一双筷子往洗碗池噼啪甩下去。他向来暴躁,早起才有的好心情在一连串对话里被搅得粉碎,只剩下敲敲打打使不尽的气力。他前天还嘲笑你循规蹈矩,怂恿你去那家可疑的酒吧喝酒,趁机博个美人春宵,现在又对你混乱的决定勃然大怒。我好容易止住哆嗦,心想会不会来上司的催工电话,尽管当下是周末,但少不得要往公司再跑一趟。蹭一蹭公司的空调未免不是件好事。

等会去公司吗?我说话时你一挥手砍断我的声音,你看着我眼里空空,沉静地说,不去,做白日梦。

厨房里险些传出碗碎的声音。

你却笑了,我明白你为何如此无惧甚至坦然。你显然吓了他一跳。他停下手,楼下切菜板当当作响。你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仅是陈述某种既定事实。你不在乎我们疑惑、怒斥、鄙夷、叹息,因为在你眼里我们都是假的。房间空空唯有尘埃飞舞。

你要做白日梦。你本就是在做白日梦。

什么是梦?一个宇宙的泡沫,一团灵魂的鬼火,还是一粒沙砾的芥界?你说这些都是,只不过都不是你的梦,你的梦形式空虚内容空洞。就像高中时历史老师上课讲过的某领导振聋发聩的发言:形式形式,没有形式,哪来内容!如今想来你不觉得那个领导好形式主义有多坏,毕竟你读书时醉心于乔伊斯与普鲁斯特式的意识流里出不来,两者放之社会实用高下齐平。你惊异的是那时你就没有了孩子们觉得这事好笑的想法,想起当时的思考你现在仍要苦笑,在脑海里都删删减减。你那时肯定不是个孩子了。尽管还为排名努力奋斗,但某些方面你已经具备了某种嗅觉,某种装聋作哑。

于是梦自然离你远了,尤其是那些可冠以美好之名的梦,它们像泡沫一样晶莹蓬松,你吹起它们却只能挨个打破,无法对它们负责。你能做的梦要么是生活的无聊再续,一觉天明;要么是生活的危险警示,夜半惊醒。你将这些归结于压力。的确没错,枯燥到荒唐的生活令人畏惧,坐在课桌前看卷子一张张永动机似的发下来,你俨然是这机械的马达。深夜你和衣躺下,梦里依旧奋笔疾书,一张试卷总写不完,视野所及悉是白花花的卷面配上五号字体似海一样无边无际。

你唯一的消遣是看同班一个女同学的侧脸,在写乏时望过去,看她眉青展若嫩柳,白净的脸微微发亮,轻瘦的松套着校服,移开目光就有什么东西羽毛似的从她身上飞走。但你竟一次也没梦见过她,枉你梦里写得无奈时还会勾勒她脸的轮廓,再细描那对清井跳波的眼睛,透亮的水光在眼底婉转。你深感遗憾,但你并不时刻忆起。你索性祈愿少做梦,任学习剪割开人生的虚线。至于红线,美梦里才有的神圣你从来不信。你脚踏实地脚陷大地,仰头每一颗星星都是试卷的黑字。扎实得连你自己都佩服自己。

你一切都按部就班,上大学、毕业、工作,作为一颗螺丝钉严密地嵌入社会,固定一个工作一个居所一个灵魂。你的祈愿早被满足,梦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因为工作忙起来就成了日常,哪怕噩梦也要有精力酝酿。你身边的人也不谈梦,股票、基金、工资、房车,个个比美梦金贵。你唯一记得的美梦还是她和你讲过的,一天晚上她梦见了流星雨,漂亮极了,她说话时眼里清水摇荡,晃得你移不开眼。你不住地点头赞许,人们聊得更起劲了,但你又忽地冷笑,吹灭众人多嘴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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