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灵魂可见的窗口(散文)
作者: 曹文生一
我戴着口罩,像一只老鼠,游荡在医院的走道里。
夜终于暗了下来,我坐在医院的楼梯上,穿越身体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对面有一个男子,精瘦、黝黑,带着农家质朴而木讷的气息。他不说话,一直抽烟,烟气缠绕着楼道,似乎只有烟,才能排出他心里的苦闷。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比我更加煎熬的恐惧,或许是医院高额的费用和对亲人命运的不可知,让他感到束手无策。在这个灾年,洪水、失业,让他经济上处于劣势,在医院里,每天面对他的,是数字组合在一起却能看见的打印单,像流水一样,我俩保持着沉默,谁也不肯说话,楼道如此安静,他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哀叹,透着一种沧桑,我们彼此对望一下,又把头扭过去,成了两座命运孤独的荒岛。
我走过楼道,看见楼道里有一个人,正痛苦地靠在墙上,头往墙上撞,似乎以痛来代替另一种痛,能暂时让他的痛缓解一下。这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看到人间受难者的样子,人世间的歌舞升平,此刻被灰蒙蒙的现实生活压抑着,万箭穿心,是我在医院看到的另一种方向。
看到他们,不知为何,我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
母亲躺在这里已经三天了,这张床白得吓人,我盯着它,像盯着一张病历。不知为何,此刻我待在医院里,厌恶一切与白有关的东西,苍白、惨白、洁白、新白、银白。平时,我对于白色有无尽的欢喜,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对于白如此过敏。
我被白吓到了。
走道里,到处是加急的病床,床上的人,一个个呆滞、痛苦,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这些来自于乡下稻穗一样的人,都被各种各样的病赶进医院,他们在医院,表现各异,我看见有些人,在床上打滚,身子扭成一团,像一株缠绕老树的藤蔓。他们的子女就站在床边,不知所措,我看着儿女们一张张木讷的脸,像泥雕的人,眼睛那么空洞,看不见一丝波澜。还有一些,尽力控制情绪,为的是不给儿女们带来恐怖。他们平静地吃药,平静地睡觉,平静地出院。这次住院,像日常的一部分。另外一些人,啥也不说,不吃也不喝,就埋头睡觉,一个人,越睡精神越不好,子女劝他多吃一些,他冲动地向儿女发脾气。
一个老人,八十多岁了,刚从郑州回来,心里带着看不好的情绪向儿子发怒。他带着一种失落,却不知郑州医院花钱如流水,这是儿女所承担不起的。
他高,骨瘦如柴,脸上没有多余的肉,只剩一张枯皮贴在骨头上,他眼睛却明亮,没有生活的灰色,眼睛里充满了求生欲。
我不知道他的儿女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的儿女们,按时来,按时走,似乎他们有一种契约精神,一个与另一个交接。
老人身边,每天都有人。可是,老人却不太精神,似乎只有儿女都守在身边,他才有点喜悦。或许,他感觉到了死亡,他怕突然走了,儿女都不在身边,这是他和儿子谈话时说出来的,他儿子还吵了他一顿,说他胡思乱想,这病又不是大病,住不了几天就出院了。
病房里有些安静,谁也不认识谁,彼此也不太说话。病房里,只有病菌弥漫着,人们看不见它们,每一个人,都像一座孤岛,守着自我的秘密。内心疯长的心事,就被一场病压在身体里,一个个神情孤独,彼此对望,却不说一句话。
我压抑极了。
从病房出来,看到了更多底层的悲凉。
医院病房不够用,你看,这楼道,被床占领了。我不知道人是侵入者,还是床是侵入者。过道窄得只容得下一人,那些森白的床单,像一面面旗帜,向我们敞开着,显示生活的忧郁与苦恼。
自从那天夜里,这个抢救室住进来一个男人,病房安静的局面才被打开。
对床的那个男人,55岁,平头、长脸,一身肥肉,乳房耷拉下来。我还没见过如此硕大的乳房,一个男人,肉都挤在一起,似乎要把衣服撑破了。他坐在床上,面对着病房的人,开始了他的演讲。
他像一个天生的演讲家,不需要任何演讲技巧,语音极具爆发力,声音尖细,很有穿透力,可是演讲内容很是质朴,从自己的儿女多么孝顺说起,像潮水一样蔓延到自己的村庄里的人事,然后再引出平原深处的稀罕事。我觉得,他是一个乡村哲学家,把乡村的人事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他已经理清了村庄的要义。可是遗憾的是,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病房里,他的媳妇和儿子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他在演讲结束后,独自一个人坐在床上,眼神里少了演讲时的饱满,他显得那么孤独和失落,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另一个世界:他的生活并不那么幸福美满,他极力营造着家庭幸福的氛围,可是安静下来的他,神情和眼神出卖了他。
他安静不下来,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也走出病房,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遇见人就开始说话。我感觉他心里孤独极了,心里的话,逮住谁就开始说,他在楼道里,又开始新一轮的演讲。我在病房里,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从楼道里传来。他哈哈大笑,一个医院的安静,似乎被他的笑声给打破了,医院墙上那个“保持安静”的标语,像一个无用之物,对他无可奈何。
他如此渴望表达,他的说话欲望带动了病房里的每一个人。病房的每一个人,都躺在床上,他们的儿女,都待在这空间逼仄的地方,为了打发时间,他们乐于分享,开始从子女说起,孝与不孝,通过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落在救护室里。
与他对话的,是那个老人的女儿。这个矮胖男人,燃烧了这个病房的氛围。那个老人的女儿,开始谈她死去的母亲。
说她母亲快不行时,她傻得看不出来。当她叔叔让她买寿衣的时候,她哭了,她认为她母亲会好起来,可是不到半天,她母亲就走了。她说起母亲的时候,感觉像说起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人,可是谁也没有注意那个病床上的老人,他泪光闪了一下。
他们在医院,讨论的是人生,讨论的是人情世故,讨论的是中原大地上的风俗。
二
白天和黑夜,如此鲜明。
白天,是一个落在实处的世界。在雾蒙蒙的晨曦中,我看见一束光,就落在医院的院子里,它那么明澈,让路过的人看到了希望。医院大门前,是一条不宽的街道,沿着街道的,不是人,是白棉布盖着的泡沫箱,里面是包子,各种馅的包子。在拥挤的街道,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声音把医院缩小成了一个家庭。我们对每一个人,都带着善意,我们那么熟悉,像绑在医院里的姐妹兄弟,这医院,像一口荒凉的水井,我们呢?趴在井边,看不见往事,看不见原先的生活。我们在医院里,心思专一,我们记忆里的那些稻谷和青草,藏匿于现实。我们丢失了丰茂的记忆,其实就是丢失了一个村庄,丢失了脐带上的血脉。医院,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地方,只有面对亲人,我们才能回到过去,才能拔出那些种下去的根脉。
我喜欢这样的清晨,医院门口,散发着烟火气息。卖早点的人,一字排开,扯着喉咙,“油条包子胡辣汤”,往耳朵里钻。还有一些,拿个喇叭,提前录好音,一劳永逸地享受着便利,整个医院门口,被喇叭声占领了。这门口,经受着一种漫长而热心的比赛,他们语音轻盈,似乎人间的每一个方向,都充满了温暖。饭不贵,包子很大,一元一个,豆腐脑一碗三块,比洛川要便宜一些。如果单看这情景,认定人世间日常如此繁荣,没有一丝苦闷,可是他们带着饭走进医院,走进另一种生活,像围城一样围着他们,窒息、压抑。他们厌倦了这种生活,沉重而孤独。在大地上,每一个医院,都隐藏着人间众生的不光明的一面,挣钱的光耀,在医生轻飘飘的语气里,显得那么渺小。清单,各种仪器过了一遍,似乎唯有如此,人才算获得一种心理的安慰,在他们眼睛里,每一步都不可或缺。我们这些活在人间的亲人,成了游离于机器的盲从者,我们不能思考,不能反抗,争先恐后去交费,去排队,把诸多日子扔给这些来路不明的疾病。
我们这些陪护人员,就待在病房中,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进入我们的眼睛。邻床的一个老人,脑子迷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可是看她的手,老茧暗黄,是苦难生活的指纹。这个老人,一头白发,蓬乱,像大地上生长的飞蓬草,窝成一团。脸上全是老年斑,走路虎虎生风,可是背却驼了,万有引力拉着她。老人只有睡熟的时候才安静一些,平时总是胡言乱语,似乎是见人就打招呼,可是话说得莫名其妙,人都不懂,最后倒像自言自语。他的儿子,就在一旁,不停地让她不要说话,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有时候,儿子发怒,她大哭,这个病房,成了他俩的世界。病房里的陪护人员,平时就睡不好,再加上她,更不得安生了。
她说,她想她女儿,她三女一儿,生育时四次与死神做斗争,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可是她在病房里这么孤独,只有儿子陪在身边。在医院这么多天,我没有看见她的女儿来过一次。
这样的话,勾起他儿子的伤心,这个男人,光景过得一般,她的姐姐怕他连累她们,都与他断了亲。三个姐姐日子过得都不错,可是她们看不起他。她们觉得他窝囊,没出息,所以没有一个姐姐和他来往。
老人的话,刺激了他,这儿子,一脸的难过,说起他的姐姐,他就流泪。说她们是白眼狼,老人能拉扯四个孩子,而四个孩子养不了一个老人。
这男人,脸色黝黑,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裳,显得更黑一些,像一个黑塔。
他个头不高,也不太爱说话。可病房里另外一个男人认识他,说他在村里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
他的哥哥,脑子不太正常。前几年,村里为了完成结扎任务,被村干部抓去结扎了,这人一气之下,就把村干部告了,官司赢了,赔了两万元。他的傻哥哥,一生就跟着他过。
他一生沉重,上有父母,还有哥哥,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他说,这一辈子,估计没有好日子了,一生像磨一样,被生活推着走。
他,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辈子只会种地,他说他出去打工,打不了几天,就想家了。这个老人,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她脑子迷糊,也看不出人事间的爱恨情仇了。
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检验一个人。
这虽然是日常一瞬,却是大地上最为悲怆的故事,中国传统的人情学,在这个平原大地上仍然没有消亡,年年有今日,日日有悲凉。
男人是村里的贫困户,住院是不需要钱,在医院里倒也不为花多少钱而担忧,或许,如果不是这样,他断不敢把母亲送过来,因为医院背后,立着的是一个家庭的光景和儿女之间包容与同心协力的程度。这样的人家,在农村定会被人轻视,他却没有任何怨恨,脸上堆满了笑,一个人内心的意愿通过表情落到实处。
钱被绑定的日子,才是真实的。进入医院,钱就成了一个数字,今日一千,后天一千,像流水线,不知不觉,就流完了。
那日,邻床的病人,忙着照顾亲人,忘了去缴费,到了十二点,还没有医生打吊瓶,她问医生,说欠费了。她下去交钱,回来的时候,神情悲伤,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我们说:“没钱,药就停了,救死扶伤呢。”或许,一场病,让她认识了医院的冷漠和绝情。
白天,人来人往,是一个人情世界。儿女来了,亲戚来了,提着礼物,看着热闹非凡,医院里,到处是流动的人,像潮水一样,忽然来了,忽然去了,每一间病房里,都站满探亲的人。可是到了夜晚,医院才算安静下来。
走道里的病人和陪床的人,填满了楼道,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成了符号,一个个像谷子,散了一地。
或许,这底层的众生相,才是真实的中国。
此时,我站在医院里,想起诗人伊沙写的那首名叫《人民》的诗:
你没有见过人民吗
那请在夜间
来西安西京医院
第二住院楼
二层小卖部外
冰凉的地板上
密密麻麻
睡了一地人民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
将自己的亲人
送入这西北最好的医院
须用7天才能等到床位
再用7天才能等到手术
三用7天才能等到出院
一部分人等不到出院
散尽家财
耗尽心力
在这里
将亲人送上天堂
这首诗,多么具有穿透力啊,似乎把底层的无奈写得淋漓尽致。
每次读这首诗,我都读得难受,为大地上那些兄弟姐妹,我们承受着太多的孤独与苦难。
我蹲在楼道里,不知道未来怎样。
我只看到眼前,我站在医院的楼道里,像一个审阅者。我看见,医院的每一个人具有不同的秉性。人性像一条河,流到不同的地方。有些人,乐乐呵呵,一顿吃几个馒头,有些人,唉声叹气,似乎世界末日到了,饭也吃不进去。
医院的中午,才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气息。站在楼道东头一望,一楼道的人,端着碗,哧溜哧溜,一楼道吃饭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太多的味道:酸的、甜的、辣的、香的。中午的医院,是一个公开的饭场,许多人也不管吃相了,人一旦面对着困境,注定不会考虑这些的。有些人,小口抿,有些人,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