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失败青年的先锋叙述及其限度
作者: 易文杰陈羲的《一千一万个太阳》(见于《作品》2023年第6期)是一篇迷人的小说。小说以富有实验性的先锋叙事,讲述了一个富有症候性的新世纪“失败青年”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当今“青年写作”的缩影:令人着迷,但或许也可以从小说实验室中突围。
小说的叙事具有一定的先锋气质,体现了“青年写作”的形式实验勇气。第一,博尔赫斯的梦境书写及其文本实验不仅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也影响了陈羲这篇小说的气质。小说富有隐喻性的梦境书写引人入胜,从而令小说生成了较强的“先锋性”。第二,小说以“你”的第二人称为主要叙事视角,其小说叙述如同一场引人入胜的对话,心理描写也细致入微。值得指出的是,这种第二人称的叙述需要极大的叙述勇气。如尹林在《论20世纪80年代中国小说叙事人称的嬗变》中所指出的那样,第二人称叙述需要相当强的叙述技巧和语言转换的能力。但它却能够在形式上给读者造成别开生面的新颖感,为文学形式的先锋性探索做出一定的贡献。对于一个青年写作者而言,陈羲的第二人称叙事探索是初步到位的,体现了作者的形式探索勇气,如作品的推荐者所言,“希望作者能在未来的写作中展示更多有关人称叙述的可能性与更多元的梦幻叙事,再作突破”。笔者也有同样的期待。
小说所讲述的“失败青年”故事把握住了时代青年的精神症候,也是当下“青年写作”中的经典故事。小说讲述了一个21世纪青年,在枯燥而无聊的应试教育中突围,进入城市后成为了一个循规蹈矩的螺丝钉的故事。用今天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从一个“小镇做题家”成为了“城市凤凰男”的故事。但小说仍试图去超越这种庸常、无聊的生活。作者所叙述的一个个或带有青春脉动,或氤氲自然乡村气息的回忆与梦境,成为了小说最为浓墨重彩的段落。作者不惜用大量的文本去铺陈这种梦境。现实与回忆、梦境之间的张力,令读者想到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那美丽而轻逸的想象。而作者陈羲想表达的意味或许是——梦醒了,却也在气闷中无路可走。因此,小说人物结尾的悲剧,或许也是某种文本内部的必然,是“梦/现实”这一二元对立的话语装置所生成的结果。
这种“失败青年”的话语叙述装置,是当下青年写作中的常见模式。如金理等人在《“面孔”或“格套”——关于当下青年写作的一次讨论》的讨论中所指出的那样,失败青年的故事,我们在郑小驴的《可悲的第一人称》、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沈大成的《漫步者》等小说中可以看到很多。浅吟低唱式抒情的形式,无聊、感伤、颓废、虚无的情绪,外省青年、失败者的自我指认,乃至小说试图逃避、出走的逃逸叙述,业已成为当下“青年写作”的格套或写作装置。然而,在当下的青年写作中,我们期待看见更多“从美丽、轻盈、寂寞的青春型写作转向更为成熟、宽广、强劲的写作”。
在这个意义上,陈羲的写作既是一种敏锐的捕捉,也陷入了某种重复的格套。作者试图书写封闭、疏离的现代主体与虚无缥缈的想象、梦境。而这种疏离的现代主体及其想象、梦境,是具有现代主义意味的话语装置。在作者的笔下,这种梦境、想象,都已经“风景”化了,正如柄谷行人指出的那样,“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连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说,“风景”并不是不言而喻的。而“风景”的发现与观看本身,背后也意味着一个与外界疏离的封闭的现代审美主体。这种话语装置的问题在于:作者非常擅长书写想象、梦境。其笔下的想象、梦境往往是充满华章的。但一旦写到现实,特别是都市现实,就显得平庸。我们在作者的叙述中,看到的“当代”都市现实只是一种概括性的叙述,那些丰富的、跳动着脉搏的,突进时代内部的毛茸茸的生活细节,在作者笔下还是付之阙如的。
江西财经大学陈文钢教授在推荐这篇小说时指出,作者自己所渴望的写作,是“作一种离地三尺飞行的写作”。但是,维特根斯坦也说过,与其在“半空中跳舞”,不如“贴着粗糙的地面运行”。我们期待作者用他的先锋第二人称叙事,植入我们这个时代的泥土和水泥地,走出一条 “永远的先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