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赛珍珠到刘宇昆

作者: 黎希澈

赛珍珠曾被尼克松评价为“中美文化的桥梁”,她在美国出生,从婴孩时期便随父母移居中国镇江,在中国生活的漫长岁月使她熟谙中国本土文化,也使她的身份认同度与寻常美国人不同。那些掩埋在白人外表之下的中国成分犹如沉郁的大地,层层叠叠沉积在赛珍珠心底,她总想为她中国人的那一面做些什么,或许写出来是最好的方式。

受益于在中国生活多年的真实经历,以及第一任丈夫的农学家身份,赛珍珠对中国的土地制度与农民的生存状况有着深刻的认识,中国读者对她备受赞誉的作品《大地》三部曲和《贫瘠的春天》并不陌生,朴实的中国农民形象王龙和老刘在她的笔下让无数读者动容。他们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生存,所做的一切选择仅仅都是为了挣扎着活下去。

赛珍珠在对中国农民朴实细腻的描述中流露着深刻的同情。《老母亲》讲述作为中国传统农妇的母亲与接受西式教育长大的儿子一家无法融洽相处的故事:老母亲在育儿理念、卫生与饮食习惯等方面与儿子所谓的西式进步家庭格格不入,在家中被迫降级为一个地位甚至不如佣人的局外人;家中森严的等级制度不再以亲情维系,儿子全然忘记了老母亲如何为他昂贵的教育卖光了所有土地。最终一无所有的老母亲在“阴沉着脸”的一家人中竟再也笑不出来。

《老母亲》塑造的这一与西方文明格格不入的中国母亲形象在西方世界并非孤例,似乎来自东方“落后”文明的母亲,带着衰败酸腐气息的、卑微的中国母亲,已然成为中国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典型形象,成为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诞生的一个经典母题。在赛珍珠写作的年代——20世纪的西方世界眼中,中国人的形象既有《鲁滨孙漂流记》中“星期五”的原始与野蛮(这一原始与野蛮的想象来自西方世界俯瞰“落后”文明的自负与偏见),同时又是兼具狡诈和愚钝的诡异结合体。中国人,这一脆弱的客体,遥远的他者,在西方世界的凝视之下扭曲变形,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想象之物。

在赛珍珠的《老母亲》一文中,我们却可以读到在西方文明和新社会秩序的冲击下,中国农村母亲虽然迟钝落后、在许多习惯上依然守旧、不愿接受来自西方的新知识与新秩序,但她的本质依然是为了家庭甘愿毫无保留地变卖土地的母亲——她没有固守封建传统,也没有被时代进步的未知恐惧吓退,没有因为传统农民阶层的意识局限或周围环境的同化而留住儿子,反而思想开明地将儿子送去国外接受昂贵的先进西方教育。我们无法仅以单纯的文明相对论视角批判这样一位个性复杂多元的母亲,尽管从她的视角,她只是循守中国传统旧规,并未做出超出母爱之外的伟大举动。

美国华裔作家刘宇昆的《折纸动物园》与《老母亲》有着相似的家庭结构:排斥东方落后文明的西方家庭与嫌弃中国母亲的儿子。《折纸动物园》主人公杰克全家生活在美国,讲英文自然成为融入当地生活的必然条件。杰克小时候着迷于母亲折纸的东方魔法,母亲吹一口气动物便灵动起来,包装纸做的纸老虎曾是杰克最好的玩伴。长大后因为环境的同化与异化作用,杰克对来自东方的折纸魔法祛魅,纸老虎从儿时玩伴变成垃圾,星球大战玩偶才是可以与同龄人沟通的真正玩具。伴随着玩具的更迭,杰克拒绝与不会说英文的中国母亲交流。语言是情感交流最质朴的载体,东方与西方的文明隔绝、母亲与儿子的情感隔绝仅仅通过文中长大后只讲英文的杰克与只讲中文的母亲就足以体现。杰克与母亲的情感隔绝一直持续到母亲去世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他偶然间打开存放纸老虎的盒子,纸老虎舒展成一封动人的中文信,杰克终于通过翻译读懂了母亲对语言和情感表达的执着所在。“如果我说‘love’,只是嘴上说说,如果我说‘爱’,那是发自肺腑。”

从西方文明对东方文明的倾轧与冲击角度来看,《折纸动物园》是对《老母亲》的一种现代化改编,也是在美国长大的当代华裔作家对东西方文明交流的文学解读,《折纸动物园》似乎以对位法的方式回应着《老母亲》提出的问句,在这几十年间,从赛珍珠到刘宇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刘宇昆赋予故事一个更加让读者共情但又更加温情的结局,杰克与母亲虽然天人永隔,却最终通过纸老虎变成的信件消除了语言与文化的隔阂,折纸魔法在杰克的泪水中复魅,母与子达成精神上的和解,这又何尝不是赛珍珠期盼看到的东西方文明在长久冲突后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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