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戏

梅山峡外的大晒场上突然搭起了戏台。

闹台鼓响过第一回，大鼓小钹声穿入百米外的梅山峡口，钻进峡内三开门三进又三出的梅山峡大屋。九岁的阿娇踮着小脚，听到畈上传来的闹台鼓响，心似猴爪儿挠过，边侧耳往外听，边蹬着脚尖往门隙的油坊里瞧。

阿娇是袁家抱来的童养媳。她的小丈夫叫平清，今年六岁。

门里的婆婆梅枝也踮着小脚，她在清点山茶籽。

霜降过后，袁家的长工短工都被派去了茶园，十三个人忙活了大半个月，山茶桃断断续续塞满大屋里的榨油坊。

请戏是公公太钱临时决定的。婆婆梅枝为此埋怨了几句，太钱瞪着牛眼骂：“你个苕婆娘懂么子事？照办就是。”

一旁的阿娇吓得将呼出的气都憋了回去。

太钱昨日去了趟长滩街，回来后就一直阴着脸，见人骂人，见鸡撵鸡。

太钱幼时得了一种叫“走马干”的怪病，鼻黏膜发炎后，一直化脓不断，去汉口寻了大夫都没用。鼻子腐烂的地方直延伸到上嘴唇，病好后，鼻翼和上嘴唇像被虫噬了般各缺了半块。他平素极少出门，每个月去一次长滩街兑票，就用一块青布遮着口鼻。

那日，刚从山上返回的太钱琢磨着兑票的时日到了，想着从梅山峡去长滩街也不远，便衣服没换鞋没换，顺手扯了只旧竹篓出了门。在找管账的大先生之前，他临时决定去长滩的东大街走走。

在袁家屠铺前，他停了下来。刚刚忙完的屠夫看着眼前瘦眉窄骨的老头儿，只见他脚趿一双破草鞋，凌乱的小辫儿歪盘在后脑勺上，眼下罩块青布，风一吹，便露出鼻子下的一大坨麻花豁口。屠夫怜悯心突起，随手拣了一块卖剩下来的下水肉扔给太钱：“呶，赏你块肉吃。”

太钱的脸当即涨成了猪肝色：“把你们管事的请来！”

屠夫一听来气了：“你爱吃不吃，送你的，还挑肥拣瘦，请管事？我呸！我家大先生在水楼听戏呢，岂是你说请就能请的？”屠夫一把将肉夺了回去。

太钱气得直跺脚，吼了一声：“没长耳朵吗？是不是不想干了？马上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屠夫一怔，嘴里仍喃喃：“你一要饭的臭老头儿，我好心赏你一块肉，还这么不识好歹。”

太钱一把掀了肉案。

大先生听说有人在闹事，怒气冲冲地从戏楼冲出来。一见到太钱，他脸上立时堆起笑，扯着屠夫一齐作揖：“大东家，不知者莫怪，您不常露脸，大伙儿都不认识您哩。”

“好……好一个不常露脸。那我让大伙儿认识认识。通知一声，明日让掌柜们来梅山峡听戏！”太钱背着他的竹篓，趿着草鞋，阴着脸回了梅山峡。

闹台响过第二回，梅枝出来了。门口，轿已备好，四个长工临时充当轿夫，轿是竹制的平顶黑油齐头轿，左右是青皮篾编成的牖，轿门处坠了一道红丝绒的帷帐。阿娇努努嘴：“娘，峡内到畈上两百米不到，也坐轿？”

梅枝斜瞥了阿娇一眼：“不想看戏，就在屋里待着看家。”阿娇吓得不敢再吱声了。她缩着细脖子，悄悄地跟在轿子后边往大屋场走去。

闹台鼓响到第三回时，袁家大屋场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梅枝的轿子刚落地，账房大先生就哈着腰凑上前，搀着她去了上席。

花鼓戏三打闹台戏开场。三打闹台后，戏台却没有半点儿开场的迹象，倒是一声接一声的锣声、鼓响、大钹声、木鱼声响彻大屋场。戏台下摆满席面，桌上的茶水、果品、糕点没人去动，几十位掌柜分两列站着，一律的青衣长马卦。肉铺的屠夫不安地望着上席正中的那张空椅，后背冷汗直淌。来时大先生可说了，大东家要是不作谅，肉铺的营生就得收回。

戏台静了，仍旧是草鞋声先响，一个瘦岩岩的身影挑着山茶桃走来。放下扁担的太钱松开罩在脸上的青布，抖抖前襟的草屑，抬手压下几次欲言又止的大先生，也没看一脸惊恐的屠夫。太钱手执青布擦了擦额上的汗，对梅枝笑：“今日把后山又搜了一遍，算上我这担桃，今年的山茶几多？”

梅枝翻开账本：“六百九十一担。”

太钱点了点头，转头问大先生：“竹坊呢？”

大先生手捧账簿上前，不料一脚踩空跌在地上，话却没半点儿耽搁：“回东家，本月竹板十万块，竹席一万床……”

太钱点了点头，朝两旁茶庄、米铺、饭馆、裁缝铺的掌柜们道了声：“我叫袁太钱，劳大家受累了。”又朝阿娇招招手：“丫头儿，去让班主开《合银牌》，大家等着哩——”

清光绪三年（1877）冬日，原本热热闹闹的长滩东大街上十铺九关，近百家铺门前统一置了块牌子：大东家请戏，今日休市。来而复返的人，空手等待的人，全拢在一处。人一多，闲话就来了。知情人说：“这人哪，不能以貌取人。”

“是呢，凡事还得有个规矩，越线就不好哩。”

“可不是嘛！多少人的饭碗呢！”

可不是嘛，多少人家的生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