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钉
作者: 相裕亭道钉,刘铁匠给起的名字。
小福子把半篮子从棺材板上撬下来的铆钉拎到刘铁匠的铺子里时,刘铁匠正围着一块既不贴身也不靠肉的驴皮围裙,在砧子上叮当叮当地锤打一块由红变紫的铁块。刘铁匠瞄到小福子篮子里那些已锈成一堆烂胡萝卜似的铆钉,一边锤打铁块,一边问小福子:“哪里弄来的?”
小福子说:“棺材板上撬下来的。”
刘铁匠没有吭声。
刘铁匠趁热敲打砧子上的物件儿,直至那物件儿由紫变黑、变冷了,他还在那儿叮叮叮地锤打上面凹凸不平之处。可以想见,在那个时间段里,刘铁匠的脑海中一直都在思量,棺材板上撬下来的铆钉,他是要,还是不要。
确切一点儿说,那是1957年的冬天,小村里各家各户都把自家名下的土地上交给了集体。说得敞亮一点儿,是上交给国家了,社员们携手迈向了人民公社的合作化道路。按照上级的指示,村庄周边的坟堆要统一迁移到秃石岭上。
秃石岭是盐河上游的一个小山包,那上面石头多、树木少,旱天不长庄稼,雨天存不住雨水,石头缝里冒出的那点儿羊胡子草不等放羊的孩子把山羊赶到山包上去,就被周边的野兔给抢着吃掉了。
小村里开动员会,要求家家户户把村庄周边的祖坟统一迁往秃石岭的山包上,以便腾出更多的耕地来。
对于这项举措,当时人们很不理解,甚至还很反感——祖坟怎么能随便迁呢?不少村民都这样质疑。可过后想想,迁坟还是很有道理的。如果让坟墓在村庄周边继续蔓延,坟包一个比一个堆得高,坟地一家比一家占得大,到了今天,整个村庄只怕要被坟墓给包围了。
但是,在1957年的那个冬天,小村周边的坟墓座座都被挖了个底朝天。挖开的墓穴,大都塌了瓤子(棺材烂了,尸骨融入泥土),即使棺材的顶盖没有烂,底部的托板也烂了。以前的人都讲究入土为安,棺材上面的盖板与侧板一般会做得厚一些,显得庄重、富有、气派,儿女脸上也有光,但棺材底部的托板,也就是躺尸体的那块板,木匠们都做得很薄,以便棺材埋入地下后,很快融入泥土。
墓穴挖开后,原先的寿材自然都要被弃掉。讲究一点儿的人家会重新打一口棺材,将先祖的骨骼拣出来,再次入殓。不讲究的,打个草包,或是卷个席筒子,就抬到秃石岭上埋了。
这样一来,刨出来的棺材板就被扔到一边,主家不再要,外人也不会捡去当木材用。除非是个别墓穴中的板材较好,没怎么腐烂,才会被人捡去,在小河上充当桥板。否则,谁会用那样的板材?毕竟是装过死人的。板材中的铆钉,大部分也都随着板材的腐烂而烂掉了。可有些两头尖的铆钉,原本是镶嵌在板材当中的,若是板材尚未完全腐烂,那些铆钉似乎还是铆钉的样子。小福子把那些铆钉捡了回来,卖给刘铁匠。
刘铁匠平时就收购这样的废铜烂铁,有的人家就把断“鼻”的铁锨或是锄库与锄头分成两截儿的铁件儿,拿到刘铁匠这儿来,若是没有修的必要了,就干脆当作废铁卖给刘铁匠,重新回炉。
刘铁匠把炉火烧旺后,将那些废弃了的铁件儿合并在炭火中烧成一团,烧成一块殷红的铁饼子,重新锻打,转瞬之间就能锻打出一件件崭新的镰刀、铁锨或镐头。
可眼下,面对小福子送来的那些棺材板上撬下来的铆钉,刘铁匠想要,又不想要。
想要,因为那是铁。铁匠见到铁,如同劁猪的兽医,见到谁家的小猪崽摇晃着蛋卵子在小街上乱跑,总想一刀把它那个给劁了一样。看到小福子送来的那些棺材板上的铆钉,刘铁匠就在想,把那些铆钉放在炭火上烧红,熔在一起,自然也可以锻打成铁锨、镐头。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刘铁匠就想留下那些铆钉。
棺材板上撬下来的铆钉,本应该叫棺材钉或寿钉。可刘铁匠忌讳“寿钉”的说法。寿钉、寿钉,寓意着寿终,不够吉利,也不好听。刘铁匠跟小福子说:“你这道钉都锈透了!”
刘铁匠给那铆钉另起了一个名字,叫“道钉”。道钉,有点儿像到此打住的意思。那些棺材板在地下埋了很多年,一朝重见天日,就别想鬼鬼神神地折腾出什么事来。刘铁匠想通过一把炭火烧掉它们的过去。再者,他说那些道钉已经锈透了,是想杀杀小福子的价。
正常情况下,一斤废铁,拿到刘铁匠这边来,能换一两个鸡蛋的钱。可小福子拎来的那半篮子道钉,刘铁匠几乎是三斤当作一斤废铁收下的。
就这样,小福子还挺高兴呢。
小福子是个野孩子。他爹在他三岁的时候到盐河口的深水湾中捉大鱼,遭遇了风浪,连人带渔网子一起被卷入茫茫大海。小福子的娘领着小福子守了不到两年的寡,就被一个摇拨浪鼓的小货郎给拐跑了。眼下,小福子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那个冬天,村庄周边到处都在起坟。小福子穿梭在坟堆、墓穴中,如同在河边捡石子一样,很容易就把那些被人们遗弃的道钉捡起来,拎到刘铁匠那里去卖钱。
三分五分,三毛五毛,小福子把卖道钉的钱都交给爷爷保管,等爷爷的布兜里积攒到三块五块时,爷爷就跟小福子说,转过年买两只羊羔,让小福子牵到秃石岭上去啃草。
小福子很高兴。
爷爷也很高兴!
可就在爷孙俩憧憬着买两只小羊羔时,小福子在一处坟墓边砸道钉时走了神(他光想着买羊羔了),一锤子砸到了自己的脚踝,把左腿骨给砸裂了。爷爷只好用一辆小推车推着小福子到山东壮岗去接骨。
壮岗那边有位老先生专治跌打扭伤,还挺有名的,周边好多个村庄里有折胳膊断腿的,都去找他。爷爷推上小福子找到了山东壮岗那儿。
老先生摸摸又捏捏小福子的脚踝,安慰爷孙俩:“没事,小孩子的骨头缝里黏液多,开两服药吃吃,很快就会好的。”随后,老先生开出医方,让小福子的爷爷到后堂去拿药。
付款时,小福子的爷爷问:“多少钱?”
对方说:“七块。”
爷爷心里猛一愣怔!心想,小福子捡了一个冬天的道钉卖给刘铁匠,也就赚了七块钱。这一服药怎么恰好也是七块钱呢?
当下,爷爷觉得心里堵得慌!可他二话没说,付过钱、拎上药,一脸阴沉地推着小福子往回走。小福子看爷爷的神情不大好,猜测买药可能花了不少钱,便小心翼翼地问爷爷买药花了多少钱。
爷爷略顿了一下,说:“五块。”
爷爷故意少说了两块。
爷爷觉得,若是按照实际价格说出去,不吉利,甚至会被外人耻笑。因为小福子捡道钉赚了七块钱,爷爷是当作一件很得意的事情对外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