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阔
作者: 李永生扈宝原先穷。人穷,没底气。
扈宝长了一张肉乎乎的大圆脸,身坯子不小,却塌腰溜肩,看上去软塌塌的。他说话大舌头,所以话不多,看上去很老实。一到冬天,扈宝就把手揣进棉袄袖子里,好像整个冬天他的双手就没伸出来过。扈宝打小就挨欺负,跟人打架不敢还手,任由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子撂屁股蹲儿。孩子们的世界也是弱肉强食,谁老实欺负谁,如果这孩子长得人高马大,却又比谁都窝囊,身高与性格成反差,更会让人觉得又又傻。
扈宝家在村中心偏西,斜对面就是扈三爷家。扈三爷在这方圆几十里算是首户。“过了铁路,就属老扈”,就是说的扈三爷。“铁路”指的是高易铁路,詹天佑修的,为的是方便慈禧老佛爷到易县西陵上香。扈三爷和扈宝是本家,还是扈宝没出五服的三伯。
扈宝家往上捯三辈儿,都穷。由于家底子薄,扈宝三十大几了才成家。
人窝囊,其实不一定傻。窝囊是性格,跟是精是傻不沾边。
对于自己受穷,扈宝不服气,他双手拄着水缸低头打量水中自己那张大圆脸,怎么看都觉得富态。他还总和扈三爷比。扈三爷也是一张肥嘟嘟的大圆脸,后脖梗子上一溜肉沟。而且,扈三爷年轻时当过几年乞丐,但后来忽然发迹了。扈三爷怎么发迹的始终是个谜,有人说是金元宝绊了脚丫子,还有人说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捡到了“狗头金”。扈三爷自己不说,没人知道。
扈宝就觉得,自己这富贵相,比扈三爷也差不到哪儿去。扈三爷能由一个乞丐变得人前显贵,我扈宝就没有发迹那天?
机会来了。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涞阳大集,扈宝卖了婆娘攒下的一篮子土鸡蛋,想办点儿年货。转悠了半天,买了一挂小火鞭、一副对联和一张灶神像,还咬牙称了二斤五花肉,抻了一辫子大蒜跨在肩上。这时,扈宝肚子憋了一泡尿,想找个茅房,可四周没有,只好去找个背静的地方方便一下,便远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过了一个土坡,见前边是片小树林,扈宝一边解裤腰带一边往那里快步走。到了一丛树棵子旁,扈宝把年货堆放在一块干净的空地上,解开腰带开始方便。事毕刚系上腰带,扈宝冷不丁发现被尿冲过的石头下边露出一角土黄色布料,和周边的土坷垃颜色差不多,如果不是他眼神好,是很难发现的。
扈宝觉得这角布不一般,他捏住布角一抻,抻不动,就掀开那块石头,竟是一个布包,拿起来挺沉。扈宝一下子心跳快了起来,脑子里立马涌进一个想法:是不是哪个小偷埋下的银钱?掂一掂,搓一搓,并没那种银钱碰撞的响声。又想,也许是金的银的或瓷的宝贝啥的。包被系了个死扣,扈宝用手解不开,用嘴咬开一看,一下子呆住了。扈宝虽说是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但这玩意儿还是认识的——一把乌黑发亮的手枪。
扈宝像是冷不丁碰了个滚烫煤球,手一松,手枪掉在了地上。
这玩意儿能要人命。扈宝一想,没准是哪个贼偷了枪,一时不知道咋办,或者怕城门口警察盘问搜身,便暂时藏起来。四处撒目,好在无人,扈宝一时不知是不是该把枪带走,忽然见老远有人朝这个方向来,没准也是像他一样寻方便的,便把枪卷进布包,揣进怀里,拎上年货走了。
扈宝边走边琢磨,最后揣着枪找到了涞阳警察局。
所以说嘛,扈宝脑瓜不笨,他知道警察用这玩意儿。
这枪是警察局长的。
局长上任没多久,枪就被人偷了。枪被偷是大事,弹匣里还装着五粒金黄的花生米一样的子弹,每一粒子弹都连着一条命呢!
局长正为丢枪的事着急。虽然他是警察局长,但配枪也不是随便可以丢的。
这天,局长屁股刚落到椅子上,手下就来报说有人送枪来了,说着把包着枪的布包递上。局长急忙接过来打开,果真是自己丢失的配枪。他退出弹匣,一粒粒抠出子弹,五粒“花生米”一粒不少,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扈宝被叫进去。局长问枪是怎么到他手里的。扈宝大着舌头,如实说了。局长挺高兴,从抽屉里拿出几块大洋要奖励他。扈宝忙摆手说不要。局长抓过他的一只手,把大洋拍到他手心里。扈宝还说不要,把大洋放到了桌上,然后大着舌头说:“老总,你要赏就赏我个饭碗吧。”局长说,你想当警察?扈宝点头说“嗯啊”。局长觉得扈宝挺实在,就答应让他先临时干着。
扈宝就成了公家人,穿上了警服,戴上了围着白圈的大檐帽。
“虎皮”一穿,扈宝就如同舞台上的演员,立马摇身一变,换了角色。
平常,扈宝被那些老警察们带着出警,维护治安,抓小偷,抄赌窝子,也防范土匪。老警察油,捎带着能捞外快,私下里收点儿赌场老板的黑钱,或者分一些收缴的赌资,对小偷也是抓了放,放了抓,接受他们的孝敬。
扈宝老实,不懂捞钱的门道,就干拉拉地挣那份为数不多的薪水。一个爱喝酒的老警察想点拨他,让扈宝请他捏了两回酒盅。趁着酒热,老警察跟他咬了几回耳朵,扈宝慢慢懂了,就开始不老实了,也学会了捞外快。
扈宝家离县城十里地,歇班时,他就借局里的自行车骑回家。一进村,扈宝就觉得自己不一样了。村里只有马车、驴车、骡子车,没听说谁家有自行车,连扈三爷家里都没有。扈宝穿一身“虎皮”,再骑上一辆铃铛一摇丁零响的自行车,有时候后座还夹着一袋洋面粉,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自打当上小警察,村里人都开始高看扈宝一眼。扈宝很得意,三天两头小锅炒菜,葱花味香飘半条街。老婆也戴上了明晃晃的手镯子,孩子脖子上套了银项圈。到了冬天,扈宝也不揣手了,不仅不揣手了,还戴了一副白手套,倒剪着手迈方步,或者双手插在裤兜里,鼻子眼朝上,肩膀也随着高耸起来。
“人怕掌权,穷人怕有钱。人穷,腰杆儿本来就软,性格再软乎些,这人就只有凑合着窝窝囊囊活了。如果哪天忽然得了势,冷不丁有权、有钱了,就把那权力舞成孙悟空的金箍棒,啃完鸡腿还要当着人的面剔牙,那这人一准折腾不了多久就得翻车,该穷还穷,接着受人欺负。”这话是扈三爷说的,大伙儿都知道他是说扈宝。这么一大堆话,扈三爷说得自自然然,连个磕巴也不打。
人都见不得人好,更见不得原先不好的冷不丁变好。尤其是扈宝,村里最最穷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发迹了?随便拎出个喘气的,不比你个包扈宝强?偏你既装阔又装大尾巴狼。大伙儿就开始忌恨扈宝,都盼着扈三爷的话灵验,盼他倒霉。
偏这时候,扈宝家还添了个新习惯——往自家大门口泼油。
扈宝那个又瘦又小的老婆很会配合她男人,隔三岔五地把刚煎炒烹炸剩下的香气扑鼻的油锅底子倒在他家铺着鹅卵石的大门口。那些油锅底子,有时还冒着热气,里面除了少量炸熟的猪板油或者花生油、大豆油,还掺杂着一些炸小鱼或者煎腊肉后没捞干净的黄乎乎的碎渣渣。扈宝老婆倒完,还要拿铲子很响地把锅底刮几下。这时,就有几只邻家的狗或者猫围过来抢食那些碎渣渣。扈宝老婆会故作惊讶地边挪动一双小脚躲闪,边虚晃一下铲子轰赶那些猫狗!有时还会朝着那条体型最大的黄狗喊一声:“每回都有你!”时间长了,扈宝家门口的石头都浸上了一层油,黑乎乎滑腻腻的,惹得猫啊狗啊的没事都爱跑过来伸出绵软的舌头舔几下。
平常一般庄户人家的日子,都是清汤寡水,逢年过节才见饭桌上添些荤腥,那些炒过菜的油锅底子,谁舍得糟蹋?都要倒回油罐子,再掰一块大饼或者馒头、窝头、菜饼子,转圈地把锅底擦一遍扔进嘴里,那油锅就如被猫舌头舔过一样干净了。除了扈宝家,你见过谁家随便泼油?即便扈三爷家,也没这么干过。说着说着,“倒油”便被说成了“泼油”,接着话就说得更邪乎了,“扈宝那个败家老婆,泼油就跟泼盆水一样,哗一下,半锅油没了。”
玩这个,也不知道扈宝这小子是怎么想的。
“装阔!”扈三爷又说话了,这回话更狠,“一个小警察,能捞多大油水,若真有钱就把他那三间破土房挑了,盖几间青砖大瓦房!这小子,早晚被打回原形。”
让扈三爷说着了。
又过了两个月,扈宝被开除了。
扈宝被扒了那身“虎皮”,半夜里贴着墙根悄悄回到了家。
扈宝为啥被打回原形?有传闻说这小子色胆包天,背地里调戏局长的姨太太。但很快这个说法被大家一致否定了,人家局长的姨太太会看上扈宝这样的包?也有人说扈宝黑了赌场老板的钱,被老板下了套告他受贿……不管怎么说,反正扈宝的那身“虎皮”被扒了。
扈三爷说得对,其实扈宝也没几个钱,不然何至于住在那三间他爷爷传下来的土房里?他只是有粉搽在脸蛋上,装阔。如今饭碗丢了,扈宝就又成了原先那个扈宝。又过了一些日子,她老婆的手镯子也被他换钱买了口粮。
可是,扈宝的老婆依旧往大门口泼油。而且人家泼油时的动作都没啥变化,依旧会故作惊讶地挪动着一双小脚躲闪那些猫狗,生怕它们刚舔过油的舌头舔到自己的鞋子或者裹脚布。
都那样了,咋还装阔泼油?
“那是他对阔日子的一个念想儿,人不能一下子把脸丢尽了。”扈三爷算是把扈宝琢磨透了。
其实,扈三爷瞧不上扈宝,有个原因是他们毕竟同族同宗,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不,腊月初三,扈三爷给孙子办满月酒,扈氏大家族的人都来帮忙,扈宝也来了。扈三爷见了扈宝,竟还给了他一个笑脸。
有个本家小子跟扈宝开玩笑,说扈警官天天跨泼了油的门口,裤裆是不是都熏香了?扈宝毕竟在警察局干了几天,也算见了些世面,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也是大喜日子想讨好扈三爷,大着舌头就回了一句:“我放屁还真是香。”
扈宝平常不大会开玩笑,但这话却接得挺风趣,人听了都笑,扈三爷摸着肉球一样的脑瓜也笑。
管家吆喝着大家干活。
扈宝被指派给灶上挑水。
扈宝从菜园里的水井挑水。他把两只水桶灌满水,一前一后摆好,站中间,扁担钩挂住两只水桶,撅起屁股担起来走。但让扈宝不解的是,他担了十几担水,扈三爷只让他把前边那桶水送到厨房,后边那桶水让他浇花浇树。扈宝心想,现在正忙乎,花花草草啥时候浇不成?偏偏现在凑热闹。再一想,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办完事,扈宝回到家还一个劲儿琢磨挑水的事,琢磨半天也没弄明白。实在憋不住了,他找机会问了问扈三爷的管家。管家坏笑着告诉他:“是你那句话惹得三爷想逗你。”
“哪句话?”扈宝似丈二和尚了。
“你门口泼油,就能把你裤裆熏香放香屁?三爷说,他怕你万一放屁把后边那桶水熏臭了,臭水能做饭?只配浇花。”
扈宝听了,明白了,心里却止不住乐。原来他当时觉得扈三爷不对劲儿,就多了个心眼儿,再加上平常没少挨扈三爷埋汰,忽然就想较较劲儿,扈三爷不是让后边那桶水浇花吗?他偏不,就故意反着来,后边那桶给了厨房,前边的浇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