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灿烂
作者: 邵锦平一
找到田铎的大公法律事务所,于萍颇费了一番周折。事务所在通江街与滨江路交界的拐角。这是一座刚进行完老旧小改造的楼房,外墙刷了一层砖红色的新涂料。事务所在一楼,门脸不大,对着通江街。门口两级台阶,铺着红色的旧地毯。地毯被雨水打湿,渗进去的土灰变成斑点状的泥浆,显露出斑驳的痕迹。
门半开着,于萍收了伞,上了台阶。田铎从门后探出头,招呼她进去。
屋子狭长,正中并排摆放着两张办公桌。里面办公桌的后面,靠墙立着一个深褐色的木头书柜,样子老土,一看就是有年头了。能跻身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工作,不受束缚,委实不易。于萍把伞立在门后,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办公桌对面坐下。
田铎把一杯热茶递给她,满脸带笑。
“我的工作室是不是很好找?先喝杯茶,正宗的普洱,我们喝茶慢慢聊。”
于萍说了声谢谢,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茶。“田老师,听朋友说您是律师。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我打一场官司。”
“确切地说,我是法律工作者。有正规的营业执照。我的事务所之所以叫大公,就是大爱为公,帮助弱者发声,维护权益。我这儿法律服务是包打,输了分文不取,赢了收20%的佣金。”
田铎先说明收费标准,于萍并不感到意外。话说在明面上,总好于模棱两可。吸引她的是“包打”服务。就人性而言,为了生计,谁都不想白费力,“包打”会让实施者更上心。
三个月前,于萍经同事介绍,拜访过市里打医疗官司的名律师胡高明。初次见面,于萍毕恭毕敬,耐着性子等胡高明煮好茶,品完一杯,才把手里的资料递上去。
胡高明却摆了摆手说:“资料先不用看,还没到那一步。你是来咨询的,我的咨询费一个小时500元。至于能不能接你这个案子,回头我考量后再说。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抓紧提出你的问题。”
“胡律师,您不看资料,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呢?”
“看资料是在耽误你的时间,你可以简明扼要地说,抓重点问。”
胡高明的谱摆得够大,于萍有些发懵。只剩下半个小时,是得抓紧,不能让这250块钱也听不到响声。于萍暗自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把省医大二院眼科专家吴大卫给自己做视网膜脱落手术,因失误导致自己右眼失明的经过简单叙说了一遍。
“胡律师,事情大致就是这样。是吴大卫的失误,导致了我的右眼失明,他应负全部责任的,对吧?”
“法律是讲证据的。责任划分,不能是你认为的。手术前,医院会出示风险提示,让家属签字。签了字就得承担风险。你又如何说责任全由吴大卫一人承担呢?”
“我有证据。出院后我心里憋屈,由爱人陪着去省城医大二院找过他,他不见。我就去了他们医务科反映情况。医务科的工作人员说,吴大卫到下面市县做手术,不是医院指派的,属于个人行为,与医大二院无关。第二天,吴大卫却主动给我打了电话,回答我的质疑。我当时留了个心眼,电话录音。他说忘记给我缝巩膜了,还说缝不缝都可以。可是没几天,他又否认自己说过的话,说巩膜、虹膜都缝了,已经给我最好的治疗了。起初我并没想怎么样,只想让他跟我真诚地道歉,这事就过去了。毕竟医生也不容易,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出差错呢?可是他不但不道歉,后来还说我诽谤他。我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所以想通过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益。胡律师,你觉得我胜诉的把握大吗?”
“这个还不好说。你回去寻找一切对你有利的证据,再把病历复印一份,下次一起带来,我再决定给不给你打这个官司。”
从胡高明的宏光律师事务所出来,于萍的心里下起了雨,湿漉漉的。胡高明高高在上,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她心神不宁。转而她又安慰自己,权威的律师有点儿傲娇正常,有本事的人“才大气粗”,也说得过去。冲着胡高明的名气,就压一回赌注。
一个星期后,于萍整理好材料,又来拜见胡高明。这次胡高明认真地看了所有的材料,然后对于萍说:“我可以接。你回去写一份起诉材料。医疗官司不好打,没有绝对的把握,一般的律师都不会接。虽然我赢了很多次,但是不能保证每一场官司都赢。打官司的费用你要自己承担。我手里的案子多,你得排着。排多长时间,不确定。你把材料先带回去保存。我把你登记下来,等排到你了,我让助理给你打电话,再进行下一步。这次还属于咨询。”
胡高明说话云里雾里的,高深莫测。于萍交了500元咨询费,出了宏光律师事务所。此时,她的心蒙上了雾,腿脚酸软,眼前飘起了成片的飞蚊。
等了三个月,于萍也没有等来胡高明助理的电话。她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郁闷、纠结、焦虑,常常失眠。贺涛见同床共枕的媳妇日渐消瘦,劝她放弃打官司。把余生的时间都用在打官司上,消耗太多,划不来。于萍摇头,世界这么大,总有说理的地方,她受不了这窝囊气。
田铎是力挺于萍多年的文友郭长虹推荐的。郭长虹说,她未成年的表妹被网红忽悠,背着爸妈给网红打卡10万元,就是田铎帮着追回来的。田铎做事比较靠谱。靠谱比名声重要,于萍决定试试。
二
“田老师,这是我的资料,请您过目。顺便问一下,您的咨询费每小时多少元?”
“我这儿咨询免费。”田铎接过于萍递上的资料,把眼镜向上推了推,看着她继续说,“于萍,我对你早有耳闻。这两年没见你参加活动,我想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不,还真让我猜到了。我也喜欢文学创作,出了一本书《人生感悟》,你先看着,我看资料。”田铎起身绕过于萍,从墙边的书柜里抽出一本书,双手捧着递给于萍,自己才又坐回原位,眯起眼睛翻看资料。
她低头打开厚厚的《人生感悟》,翻看了几页。心想:作者虽没有深厚的文学艺术修养,可人生感悟还算老道,这倒符合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只是很多时候,这人生的感悟也只是鸡汤上漂浮的油沫儿,并无实质上的营养。于萍轻轻合上书,抬头看向田铎和他身后的窗户。雨停了,厚重的云层变得轻薄,阳光似乎要穿透云层,阴暗的天要亮堂起来了。
“太气人,这就是一个黑心专家挣黑心钱,出了医疗事故不负责任,还想逃脱!”田铎几乎是拍案而起,额头上的青筋鼓胀得要跳出来。他的愤青举动让于萍一愣,继而心生感激。仿佛是在深潭中,忽见一缕光,她向着光亮扑腾,抱住了一根浮木。
“妹子,你这官司,田哥替你打了。这个黑心专家把你一只眼睛治瞎了,毁了你后半生。他就该给你赔偿。”
“田老师,我心不甘,才找您帮忙。我只是想讨个说法和公道,维护我的权益。”
“那还用你说,我本身就是法律工作者,我知道的比你多。现在不是以前那种在医院拉一条横幅,医闹就能解决问题的。我们工作室有自己的渠道,保准不犯法。打官司,你得有韧劲儿,还得有打持久战的耐心,其余的就交给我。你只管继续写作,可不能因为这件事儿,耽误了我们大作家的前程。”
“田老师,您不要这么说,我不是什么大作家,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况且这两年也没有心情写作了。”
“妹子,你可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要继续写下去啊。这本《人生感悟》送给你,我们就是文友加朋友了。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田哥作为法律工作者保准给你讨回个公道。”
田铎快意恩仇的情绪和说辞如柴,于萍心中将灭的火苗忽地被重新燃烧起来。她没有犹豫,预付了两万块钱,拿着田铎的收费字据和赠送给她的《人生感悟》走出了大公事务所。
太阳出来了,被雨水洗刷过的世界一片晴明。于萍的内心世界也因注入一种叫希望的光而变得晴朗起来。
第二天,田铎便启动了工作流程。他微信告知于萍,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命名为“奔向光明”,有仪式感,也有寓意。又把连夜写的材料拍照展示给于萍看,然后装入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说今日就寄出去。至于寄到哪去,他没有说,只是拍着胸脯告诉于萍等着就是。
人在等待中,时间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如同小火慢熬的汤汁,在煎熬中冒着水泡儿。起初每隔几天,田铎会主动给于萍发一些截图消息,说一下进展情况,后来于萍不问,他便成了掉入江河的石子,无影无息。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日,于萍陪母亲从江边散步回来,突然想起大公事务所就在附近,就顺便拐了弯儿,到田铎那里去看看。
到了跟前,她大吃一惊,大公事务所的门锁着,白纸黑字“转让外兑”的海报贴在窗户上,刺得她眼痛。
一阵慌乱后,她定了定神,拿出手机给田铎打电话。连打了三遍,田铎终于接电话了。
“田老师,你的事务所怎么外兑了?”
“妹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咱们这个小城太闭塞了,业务量太少。我现在在北京开了一家腾飞事务所,要大展宏图。你的事别着急,放心吧,田哥准会给你讨出个说法。之前,经我手帮受害者追回的钱款不计其数。”
田铎把自己的功绩又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遍。于萍只觉得耳边有只马蜂在“嗡嗡”叫。她有些头晕,忙打断了田铎的话。“田老师,我知道你有能力,所以才拜托你来给我讨公道。你的事务所越开越大,我祝愿你的事业一路腾飞。可我的事,希望你能上心,早日出结果。一日没结果,我的心就跟着煎熬一日,我怕自己会熬不住。”
“妹子,不是我说你,你连这点儿毅力都没有的话,这官司没法打。和专家、医院讨说法,哪有那么容易?快的话,一年半载,不顺利的话,三年五载也有。你可不能打退堂鼓。要是就此终止了,你后半生一想起这事儿就会闹心,觉得窝囊,也过不好日子。只要你坚持下去,和我配合,田哥保准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等着吧。”
田铎挂了电话。等,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于萍的心沉到了海底。
三
“长虹,你说田铎这个人做事靠谱吗?”于萍微信郭长虹。
“应该是靠谱的。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表妹误给网红打卡的10万就是他给追回来的。田铎这个人做事高调,给人的印象有点儿浮夸。”
“哦,你知道他大公事务所外兑,又在北京开了一家腾飞事务所的事吗?”
“知道,他在朋友圈晒图了,你没看到吗?”
“你知道的,我平时不太关注朋友圈。”于萍赶紧搜索田铎的微信朋友圈,果真如郭长虹所说。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暗自责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疑,不信任人了呢?
说到多疑,于萍的眼前忽地闪过一个身影,那是漂亮,充满活力的秀。三年前先在微信朋友圈隐退,再从现实生活中消失。她消失得那么彻底,以至于周边的亲戚、朋友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于萍和秀是在走操队认识的。走操是东佳城兴起的一种健美舞步,随着流行音乐边走边做各关节伸展运动,很受晚饭后闲来无事,出来锻炼的中老年人喜欢。女儿贺喜考上大学后,于萍就加入了离家不远的杏林公园走操队。她跟在群众队伍的后头,站在内圈的位置,无障碍视角看着“黄马尾”领队,照葫芦画瓢,模仿变换动作。一星期,就完全掌握了12节健美舞步的动作要领,做得有模有样。
“姐,你走得真好。我怎么一走就顺拐呢?”
换操的间歇,后面有人拍了一下于萍的肩膀。
她回转身就与秀相见了。秀30岁刚出头的年纪,齐耳短发,鹅蛋脸,大眼睛。秀是走操队难得一见的青春派,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姐,你教教我呗。”她热情又诚恳地望着于萍,让人无法拒绝。
“我也刚来一星期,看着领队,踏上鼓点儿,几天就顺过架来了。”
秀便天天来,在几百人的队伍中找到于萍,跟在她身后。以健身舞步为话题,两个人渐渐熟识起来。她们很快又被“黄马尾”发现,被邀请加入第一方队。于萍并不想加入,觉得在群众队伍比较自由、随意。秀却不那么认为,她说鸟随鸾凤,硬是拉着于萍进入了前面的“正牌军”。
没过多长时间,于萍发现,秀说话时,有时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没有顺序,让人摸不着头脑。这跟她青春靓丽的外表有很大的反差。时间久了,于萍倒也适应了她说话时而清晰时而混乱的逻辑。尤其是秀的那句“今天永远是余生最年轻的一天,且行且珍惜,向快乐出发”让于萍深有感触,对她的印象加了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