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味三章

作者: 方华

酱香

吃了端午粽,家家把酱做。端午一过,青梅挂枝头,江淮一带冗长的梅雨季节即将来临,旧日乡下人家家家户户开始做酱了。

酱是民间最传统的调味品,一份酱香会调配并丰富乡下人家平淡的生活。

梅雨时节因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故称“梅雨”或“黄梅雨”。南朝梁元帝时期的《纂要》即记:“梅熟而雨曰梅雨”。

梅雨时节,物品易生霉,家乡一带又称“霉雨”。以历法芒种后第一个丙日“入霉”,小暑后第一个未日“出霉”。因制酱一道非常关键的流程,就是要让蚕豆等原料生霉发酵制曲,为了赶在最易“生霉”的梅雨季让原料充分“霉变”,农家主妇们要争分夺秒。

我的家乡盛产蚕豆,大多人家是用蚕豆制酱。也有用麦粒和黄豆的,不过较为稀少。

小满时节收获的新蚕豆,或是去年留存的蚕豆,已经被母亲早早晒干。干蚕豆被母亲在梅雨来临前的某个夜晚临睡前放入温水中浸泡,一夜之间,蚕豆吸饱水分重新膨胀饱满。这时需要一一将蚕豆的外壳剥去。剥蚕豆皮耗时,通常一家人参与。记得刚开始剥时我们几个孩子还有说有笑,时间一久,浑身酸麻,就耐不住寂寞了。特别是长久浸水的指甲被泡软了,一不小心指甲就外翻,疼痛而难受。往往到最后,只剩下母亲一人弯腰低头坐在小凳上不停地剥。

剥好的蚕豆米,母亲用清水反复淘洗、沥干,放到大锅里蒸煮。蒸煮是要把握好火候的,太熟不行,易烂,不易成型制曲;太生了,在落缸晒酱时又不易溶解。现在想来,很惊奇母亲如何在间隔一年的时间后,还是那么精准地控制灶膛里的火候。

蒸熟的蚕豆米在大木盆中放凉,母亲倒入面粉,双手翻抄拌匀,及至每粒蚕豆皆裹上面粉,母亲将它们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蔑匾、筛子上面摊匀,盖上稻草,搬入房内床下等阴暗之处,静待“霉”的降临。

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梅雨声中,等待需要一旬左右的时间。这些日子里,母亲是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翻开稻草窥视的,这种湿热天气里的守候,总是给童年一份神秘感。

及至母亲搬出匾筛,揭去盖在上面的稻草,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层白而微蓝的霉毛,这些兔子毛般柔软的霉毛生在一块块蚕豆团上,连成一体,像一张毛毡覆盖在匾筛上。这是时间的奇迹,季节的奇迹,是农家日子里的奇迹。

已是暑热的天气了。这些毛茸茸的豆块被母亲放在烈日下暴晒,一两天后,被放入敞口的缸中,加入水和盐搅拌后,搬到屋前没有遮挡的土台子上继续接受夏日阳光热烈的拥抱。

每日清晨,在太阳还未升起之前,母亲要用筷子将酱缸里的酱料缓慢细心地翻搅一遍,以便它们均匀地接受阳光的照耀。除了雨天,夜里也不搬回家,敞口的酱缸默默接纳着露水的浸润、月光的洗礼。

日夜更替间,酱缸里的酱料渐成暗红色浓稠的液体,泛着油光。用筷子头挑一点儿浓厚的酱入口,满口都是汲取日月精华的绵浓鲜美的酱香。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少油缺荤的清平日子,一份酱将寻常的日子调剂得有滋有味。特别是在炎炎夏日,一勺酱,让普通的蔬菜增味上色,打开不思饮食的味蕾。

母亲每年至少要做两缸酱。一缸纯汁纯味的本酱,用作烧菜,或是直接当菜吃。一缸用来酱泡各种陆续上市的新鲜蔬菜。豇豆、莴笋、黄瓜、西瓜皮、辣椒、菱角秧、萝卜、白菜梗、嫩姜……母亲将这些食材清理清洗干净,在烈日下晾晒一两日,就投入酱缸里酱泡,不几日,这些乡野里生长出的蔬菜在酱缸中汲入酱香和咸味,成为极开胃的佐餐小菜。特别是喝稀饭时,从缸中掏出几个酱菜,真是清爽美味。特别喜欢母亲的酱黄瓜和酱生姜,鲜香脆嫩,虽酱香浓郁,却又不失食材本味,回味无穷。

酱菜之美,自古以来即得美食者赏识,近千年前,苏轼就有一首专题赞美扬州酱菜的诗:“色如碧玉形似簪,清香喷艳溢齿间,此味非比寻常物,疑是仙品下人寰。”

后来吃过扬州的酱乳瓜、螺丝菜、什锦菜,觉得闻名天下的扬州酱菜与母亲的相比也不过尔尔。或许是坊间批量的制作少了一份母亲的精细,或许是一年四季的生产少了一份节气的特别机缘,又或许是酱泡的瓜果蔬菜少了一份风霜雨露的土地气息。

能够被列入宫廷早晚御膳小菜的扬州酱菜自是美味绝伦,对于我这样一位“斤斤计较”的人来说,不过是那里面少了一份童年的回忆、故乡的记忆和家的温馨罢了。我想,即便如同苏轼所谓的“仙品下人寰”,也比不得母亲亲手制作的酱香味,因为那里面储存着故乡的密码、母爱的因子,它们深深地潜藏于味蕾上、记忆里,甚至血脉里。

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常常捧着饭碗去房前屋后、左邻右舍串门,也会互相尝尝各家酱香的味道。所谓“百家酱百家味”,因了手工操作、经验把握、原材料质地、节气的掌握等诸多元素,各家制出的酱风味口感多多少少存在着细微的变化和微妙的差异。能够如我母亲一般酿制出一缸鲜美香浓的好酱,是乡里人家好媳妇、内当家的一个重要口碑。

干丁、毛豆、辣椒片、草虾等,加上两勺土酱烧制的炸酱,是母亲的拿手菜,百食不厌。试着从超市里购回流水线生产的瓶装蚕豆酱,依法烹制,总烧不出母亲的味道。腌渍晒干的毛草鱼铺上一勺酱在饭锅头上焖蒸,也是我童年屡食不爽的下饭菜。如今在电饭煲中焖蒸出,也总觉着消逝了往日的鲜美。

孔子有言:“不得其酱,不食。”我深知,之所以留恋母亲的酱香,也并不全是一种移情作用,因为,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家酿土酱,它浸润过朴实的日子,丰富了平淡的岁月,隐藏着母爱的芳香……而这些,现在都离我渐行渐远了。

梅味

季入仲夏,一场雨连绵不断。或滂沱如瀑倾泻屋顶,在瓦楞间激起一片水烟。或沿屋檐汩汩而下,一时像号啕涕涟的孩童,一时又像两行清泪挂颜的女子。

“黄梅时节家家雨”,因江南梅熟而得名的梅雨季,当是啖梅的好时节。

藏在绿叶间的青梅,已难掩酸涩的心事,在枝头露出了它们的娇颜,圆润光洁的脸颊挂着清亮的泪珠怯怯地笑。

熟了的青梅浅黄,像一场没有结局的初恋,淡淡的甜,深深的酸。若不是挚爱之人,难以把控它放荡不羁的青涩。

宋诗人杨万里诗言:“梅子留酸溅尺牙”。新鲜的青梅因其能酸掉大牙,因此很少有人直接食用。记得年幼时,母亲总要将青梅腌渍几日后才给我们啃嚼,盐水减淡了青梅的酸涩,有着别样的酸酸甜甜,在闷热的天气里让人生津解渴。

临梅雨时节,每购得新鲜梅果,也依着母亲的方法腌泡品尝。青瓷黄果一盘在案,听窗外雨声淅沥,也是雅趣悠然。

后来读《三国演义》煮酒论英雄一段:“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总是心生倾慕。虽无“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之豪情,却也自其中得青梅煮酒之佳味。

青梅煮酒,梅是新鲜青梅为佳,酒是江南黄酒为最。几颗青梅、几块冰糖、一壶花雕,文火慢煨,绵香满屋。浅啜慢饮间,暖胃祛湿,沉闷发霉的情绪被挡在身外。

梅子黄熟时,江南有青梅烧鸡之佳肴。青梅几颗与鸡闷烧,梅子的酸与鸡肉的香交融,鲜嫩而酸甜的感觉在唇齿间弥漫,爽口爽胃。

我的家乡地处江淮之间,梅雨时节也有一款梅鸡美食,却不是青梅烹制。

梅雨季,麦已收割,秧已栽插,篱墙藤蔓牵爬,架上瓜豆垂悬,一场连绵的雨水渐渐漫了大沟小凼,满了河湖塘坝。因雨裹足的一段农闲时光,乡人用不知起自何时的习俗——吃梅鸡,以慰刚刚结束的劳作之苦,也补充体力以迎将至的农忙。

鸡是开春孵出的仔公鸡,一般还没有打鸣开叫,却上蹿下跳,精神头十足。因时临梅雨季,这些不过三四个月的仔鸡,乡人便称梅鸡。

吃梅鸡讲究新鲜活力。宰杀清洗剁块后的仔鸡一定要用新榨的菜籽油煎炸,烹制中一定要加入一大把刚从田里收上来的大蒜。文火烧焖之时,母亲转身在园中摘下两个秧叶间鲜红的辣椒,切丁投入锅中。仔鸡鲜嫩易熟,没多大工夫,色香诱人的“梅鸡”便端上堂屋的桌子,令人垂涎。

梅天,万物湿霉,又名霉天。只是在这梅雨溟濛的日子,有了有滋有味的回味,记忆即便烟雨蒙蒙,也是不会生霉的。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雨季温婉,人更温婉,梅雨季里,落下的诗情和温情几许?即便是这淅沥而下的寻常梅雨,在有趣之人眼中,也是诗意盎然,雅意天成。

清苏州文士顾禄在其《清嘉录》中记到:“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故储雨水以煎茶,雨水较江水洁,较泉水轻……芳甘清冽。”

寻寻常常的雨水,寻寻常常的事物,在逸趣深雅之人眼中,总是别有一番风味,韵味悠长。

于是,乘梅雨正欢,伸手窗外,接一捧清亮的诗意,润我案头的篇章。

小龙虾

月升星朗,夜色阑珊,三两朋友相约,坐在街边或是巷口的大排档上,一盘红彤彤的小龙虾,一扎清爽的啤酒,谈天说地,家长里短,不亦乐乎。

小龙虾一般都是麻辣口味,摊主加入各种香料、调料烧制而成。几只龙虾入口,往往是满头大汗,食者却仍虾不离手,大快朵颐。待盘尽酒干,吮指留香。此时感觉晚风徐起,真是浑身通泰。

啖龙虾,已成多地时尚。而夏日,正是龙虾肥硕之时。这时节,若邀一两知己,出城郭,去乡下,寻一瓜藤攀缠、绿荫清凉的农家酒肆,一大盘肥美的龙虾,几小碟清爽的小炒或凉拌,一手持鳌,一手把盅,观乡野风情,话人间桑麻,真是绝美享受。此时啖龙虾,最宜佐白酒。酒酣耳热之时,席间若有一两文朋诗友吟诵咏唱,实乃人生诗意。

小龙虾学名叫克氏原鳌虾,看这名就不是“中国货”。它原产于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据考证,是20世纪初随国外货轮压舱水生物入侵进入我国境内。只是小龙虾的生存能力非常强,侵入中国后,就迅速扩疆占地。

在我童年时,我的家乡就有龙虾。那时,根本就没人吃它,更别说拿它当美食。偶见沟边田间有爬动,往往被乡人一锹拍死。因为小龙虾的打洞能力特别强,有的洞穴能有一米多深,会毁了堤埂。

也有人顺手捡回几只,让家中的孩子用纳鞋底的棉线拴着,当玩具。

记得一个夏日的暴雨过后,和小伙伴在田间玩耍,见田埂上爬上许多龙虾,便脱下小褂,快活地捡了十几只回家。放在澡盆中,一会儿挑逗它们互相打架,一会又用线拴起,拖着在地上爬行。等玩腻了,忽然想起同样有两只大鳌夹的螃蟹可以吃,这虾也应该可以吃。于是,跟在外婆身后哼哼,要吃这龙虾。

拗不过我的吵嚷纠缠,外婆只得将十几只龙虾清洗干净,像曾经给我炸小石蟹吃一般,裹上薄薄的用盐水和成的面糊,一只一只下到油锅里煎炸。炸好的龙虾,壳酥肉嫩,香鲜满口,非常好吃。特别是那两只大鳌夹,酥酥脆脆的,嚼在嘴中,香过外婆爱吃的油炸麻花。

几十年过去了,小龙虾已成为餐桌上的大众美食。只是,从未吃到过外婆那样做法的油炸龙虾。偶有念头,想着要是开个小食坊,做个“外婆牌”油炸龙虾,怕是生意不错呢。

去过北京的吃货,自然还记得簋街晚上那一盘盘油光红润的“麻小”。但说起小龙虾,吃货们当会想到盱眙这个地方。盱眙的小龙虾味道甲天下。

盱眙龙虾有烧制与炸制之分,其炸制与我记忆中的“外婆牌”大不相同。只是将洗好的龙虾氽入油中,炸至红色捞出。随后另锅放入适量的菜籽油烧热,放入蒜瓣、生姜、葱、川椒、辣椒粉、胡椒粉等爆炒至见红油,再加入高汤和调料烧煮。

炎炎夏日,一盘小龙虾,两三盅老酒,聚三朋四友,嘬虾吮指间,真惬意享受,快慰人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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