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咀梁的春天
作者: 张旺平
当第一缕春风从山梁轻轻吹过,春天的气息便在山山峁峁间悄悄涌动。柳树摇曳着光滑的枝条,吐出鹅黄的芽苞,树枝间,鸟儿“啾啾啾”叫个不停,舒展着轻盈的翅膀。蛰伏了一冬的村庄被鸡鸣犬吠声唤醒,早起的庄稼人放下手中浓酽的罐罐茶,扛起农具,吆喝着牲口走向田间地头。
“快点起床,该上屲干活了。”那时,母亲经常这样催促我跟哥哥妹妹。大门口,毛驴已经戴好了笼嘴,披着鞍子,驮了满满一桩灰粪等在门口,母亲把缰绳交给了妹妹。父亲担着和好的驴粪,一手把着担子,一手握着铁锨,沉重的担子在他的肩头上下闪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跟哥哥也抬了一大筐,跟在父亲身后,一同向山顶缓缓爬去。
我们的村庄依偎在大山脚下,高处的山梁叫作大咀梁,祖辈世世代代在这里讨生活,播撒希望。通往大咀梁的路弯曲陡峭,有一半是羊肠小道,两旁是高出路面的庄稼地,连一辆架子车也无法通行,仅容下一个人或一头牲口通过。一年四季,村民们早出晚归,就靠一双脚和一双手辛勤劳作,来来回回奔波在村庄和山顶之间。担粪,翻地,播种,除草,收割……他们把一生的时间和无数的汗水挥洒在大咀梁的山坡上,渴望风调雨顺,祈求庄稼丰收。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活艰难困苦,父亲说那时他刚高中毕业被推荐当了社请老师,一年的产粮上交公社后所剩无几,难以供足村里人的口粮。一村人只好把所有的心血倾注到每一寸土地,想方设法让薄地增产。为了给大咀梁贫瘠的土地追加充足的肥料,让庄稼来年有好的收成,村里养了大批的羊。羊圈建在距离梁顶不远的一块田地里,这样既节省了劳力,也便于羊粪的运送,同时还能兼顾附近田地。
羊圈建好后,村里配狗唤晚上看守,以防羊丢失。那时狗唤正值年轻,但他一直未娶到老婆,打了一辈子光棍。狗唤因病左腿瘸了,走起路来颠得厉害,耳朵也背得严重,即使打雷也听不见一丝声音。平时跟别人交流主要依靠观察对方的口型来判断说话的内容,大家对他的这种超常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风里雨里,狗唤便跟羊待在一起。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盖好没几年的羊圈废弃了,闲置的羊圈因狗唤曾经看守而被村里人称作“狗唤房房”,跟它连在一起的田地也被叫作“狗唤房房跟前的”,似乎跟大咀梁没有了关系。从那时起,大家一直这样习惯地叫着,都觉得习以为常,就像风从山上轻轻吹过,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狗唤房房”的名字就这样沿用了下来,像庄稼一样深深扎根在那片田地,留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
多少年来,先辈们不断地从这座山梁上吮吸着养分,艰辛而又坎坷。大咀梁经历着世事变迁,长年大风从山顶刮过,气候干旱少雨,它隐忍而坚强地存在着。
有一年,生产队从各村抽调了一批社员,开始在附近几座山上植树造林,大咀梁的前坡后背也种了草,植了树,栽满了沙棘。但没过几年,阳面的树木全都干死了,山坡上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只有背面沟底的树木和沙棘活了下来,长成了大片的林地。这片林地属于另外一个生产队管辖,队上派专人看护,队长也隔三差五查看。
土地承包到户后,大咀梁上的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户。刚分到土地的那些年,日子刚刚起步,大家的生活依旧过得艰难,除了短吃少喝,家家户户还都面临缺柴烧的问题。于是有人趁天麻麻亮或晚上天擦黑的时候跑到林地去偷挖沙棘。如果被队长抓住,不但要被狠狠大骂一顿,而且扁担、绳子和镢头都要被没收。被抓的人回村后感到很丢面子,见人便低头绕开。二姑就是其中的一员,有一次挖沙棘时,刚刚抡起镢头,队长突然从一旁的沙棘丛中蹿了出来,把二姑和工具都扣了。那时祖父还活在世上,经过多次求情说好话,二姑才终于被放回家。
大咀梁的背面有我家一长溜地,父母常年忙碌在这块地里。夏收刚一结束,父亲抢抓时机,趁着伏天,吆着牲口早早来到地里,卷起裤管,开始赶着翻地。土地寄托了一家人生计的希望,父亲爱惜它胜过一切,就这一块土地他前前后后至少要经过犁垦、翻新、打耱三遍,除净杂草,翻垦平整。随后又跟母亲商量种什么、怎么倒茬,指望土地增产,养活一家人。
父亲一边忙着教学,一边还得忙家里的农活,他把时间捏得紧紧的、细细的。每到周末,准备好筐子、粪桶、口袋、鞍子、铁锨、扁担等工具,通过人挑驴驮,把家里一圈一坑的农家肥赶早运到地里,和上土,翻匀压好。等入了秋播种的时候,再将卧好的粪一小堆一小堆散开来,加入化肥和籽种,搅拌均匀,小心翼翼地种下,等待来年丰收。
那时,最让我害怕的就是还未睡醒,被父母半夜叫起来下地种麦子,我跟哥哥的主要任务是将地里翻起的大块胡墼打碎。一溜地,我俩各负责一半,我在东头,哥哥在西头。临近中午的时候,眼看麦子快要种好了,然而酸痛的胳膊开始不听使唤,再也举不起手中的工具,双腿好像绑了沉重的沙袋,挪不开半点脚步。于是我干脆丢下工具,靠着地埂躺下。广阔深远的天空没有一丝白云,像擦过一般干净,只有热辣辣的太阳烤着大地,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真是舒服极了,再也不想起来。
近旁,只见父亲扬着长长的鞭子,“呔——呔——”,吆喝着毛驴从眼前走过,母亲紧跟在后面,大把大把地铺撒着粪和种子,向东边的地头一步一步走去,仿佛走向一片金黄灿烂的麦田。
等来年的春天,地里的麦苗挨齐儿变绿。母亲扛着锄头,手提编篮,开始除草、施肥,等麦子没过膝盖时,又接着喷洒农药,母亲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侍弄每一垄庄稼。几场春雨过后,麦苗蓄足了水分,开始疯长起来,几乎高过了我的头。看着长势欢实的庄稼,父母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又多了几分干活的心劲。他们日日夜夜牵挂着这片土地,不时地跑到地埂上走走瞧瞧,一副等不及收割的样子,看到没有田鼠和鸟儿糟蹋的痕迹,终于放下心来。
小麦抽穗后,麦粒开始慢慢灌浆成熟,一天天变得坚硬瓷实起来,经过夏日阳光的暴晒,大片的麦子渐渐泛黄,就此,一场关于夏收的故事拉开了帷幕。庄稼人为了收粮食,有时掰一块馍,随便嚼几口,就急匆匆地上地了。此时,最担心的就是天上突然飘来一场白雨,熟透的麦子随时可能被打个精光,一年的辛苦将化为乌有。
忙收的那些天里,时间紧得咔吧吧响。月色尚未褪去,母亲早早起床,磨好镰刀,带上干粮来到麦田,开始旋着割,到全黄时赶着割。为了抢时间,有时中午家也不回,祖母做好饭菜,装进小小的瓦罐,让我跟哥哥送到地里。
一次,哥哥提着瓦罐,我提着馍馍,快要爬到山顶的时候,不小心被脚下的溏土滑倒,手中的馍馍沿着陡峭的山路一直滚下山坡,我沮丧不已。来到麦地,只见母亲弓着腰,沿着麦畔起起伏伏,一手揽着麦子,一手挥动镰刀。看见我俩到来,母亲放下镰刀,拉起衣襟擦去脸上的汗水,看着满地圆墩墩的麦垛,母亲脸上溢满了幸福。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边估算着粮食的产量,一边安慰我不要因为失去馍馍的事再难过。
几天后,干透的麦子要上场了,拉运的任务由父亲、哥哥和我完成。靠近大咀梁的一段路架子车通行不了,麦子先要转运一段路程才能装车。无奈之下,父亲拿了扁担,我跟哥哥拿了绳子,只好一趟又一趟去担去背。眼看麦子快要转完了,突然,天阴沉了下来,对面山头上涌来一大片乌云,黑压压的越来越重,紧接着,天空刮起一阵凉飕飕的狂风。
“要下白雨了,赶紧收拾麦子!”父亲大喊了一声。
山梁上忙碌的人们脚步也紧了起来,跑着、叫着、嚷着、喊着,风声、雷电声、驴叫声、马鸣声各种声音混成了一片。我跟哥哥赶紧跑过去帮忙,父亲快速码着麦捆。等麦子刚刚码好,只见雨点伴着雷声倾盆而下,一场短促而激烈的雷雨下了起来。我们来不及跑开,只好藏在架子车下。等隆隆的雷声远去,雨点渐渐小了,强烈的阳光又照射起来。
所幸麦子安然无恙。
父亲蹲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点了一卷旱烟,吧嗒吧嗒吸着,袅袅烟圈向半空升腾而去。等过了一阵,地面变得坚硬了,剩下的麦子也都转完了。紧接着开始装车,一溜地的麦子足足装了三四车,拉了一整天时间。麦子上场后仅仅两天,母亲便趁着晴好的天气开始打碾,果然不出她所料,圆滚滚的麦粒堆成了金灿灿的小山头。就那样一块地,能有这样好的收成,父母脸上露出很知足的神情。
往后的几年,大咀梁的庄稼几乎年年丰收,种啥啥成,长啥啥好。从此,村里人老老少少脸上挂满了笑容,父母忧愁的眼神也随风而去,如阳光般舒展开来。
新世纪之初,我跟哥哥上了高中,退耕还林的春风,正越过每一道山梁,吹开了民生之花,遍布梁峁沟岔。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大咀梁也被规划到了退耕还林的范围之内,政府无偿提供了苗木,还发放了补助款,家家户户在自家地里栽了杏树,种了沙棘苗,经过二十年的精心看护和培育,今天已长成了茂密的林地。
每当春天来临,低低矮矮的沙棘树青翠葱茏,迤逦半山,漫山遍野的杏花竞相绽放,如烟霞一般飘荡在大咀梁的山头,它们相互映衬,织就了一幅绚丽壮阔而又富饶多姿的时代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