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牛

作者: 李君

李君,本名李广汉。河南宜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莽原》《飞天》等,出版长篇小说《送懒婆》。

后来奓角变成了一面鼓。对一头牛来说,这是最好的下场。奓角变成鼓的时候,乡下除了年节耍社火,不怎么使唤鼓了。这样下去,奓角可以活很多很多年。

六爷惜牛,但对奓角的惜却是溺爱了。奓角脊背平直,头颅洁净紧致,圈里的牛大多是棕色,奓角却披一身金色的皮毛,轻盈得像一匹马。尤其那一对间距很宽高高奓着像一副弹弓架的犄角,让六爷回到少年时光,他想如果在那犄角上绑两根皮筋,会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丸射得很远。但是六爷不愿意承认喜欢奓角是因为它生得俊美,就像村里的男人眼馋跟她的名字一样美的花枝,却从不说她的美,反倒总挑她的不是。六爷也总挑奓角的不是,说它黏人,说它总不消停,在圈里窜来窜去,跟这个牛犯犯贱,跟那个牛犯犯贱。其实懂牛的人,如另一个饲养员矬子金武就知道,这些正是一条牛健康的表现。六爷的口袋里总装有一把炒熟的黑豆,趁别的牛不注意的时候喂给奓角,其实别的牛看见了,看见了也没办法,便目光漠然装作没看见。那时六爷的脸就烧乎乎的。奓角因此皮毛光亮油滑,矬子金武说牛蠓在奓角身上都滑得站不住。但灰色的瓢虫大小的牛虱却能像钉子一样钉在奓角身上。六爷的鞭子会准确地击中牛虱,飞溅起一团血花,但对奓角身上的虱用鞭梢,不及奓角皮毛便能将牛虱起出来。

六爷溺爱奓角最让人看不过眼的,是奓角一岁多了,还不给它戴鼻圈。这就像七八岁的娃娃还光个屁股一样。牛的鼻隔处是神经最密集的地方,敏感怕疼,所以被牵着鼻子的牛让它干啥它就干啥。六爷不给奓角戴鼻圈,倒不是怕它疼,虽然的确很疼,但只疼那么一阵子。六爷是想,奓角一旦戴上鼻圈,受罪的一生就开始了。于是一岁多的奓角举着一只镜面一样明晃晃的鼻子,跟一个二流子一样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大家不敢直接跟六爷说,便怂恿矬子金武。六爷,该给奓角戴鼻圈了。戴么,六爷说,然后招呼金武铡草,把两个人的话铡得碎碎的。

牛圈建在离庄稼地近而离村子有两里远的沟口,嘉陵江从牛圈旁边流过。牛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村里人也不知道。一个插队知青曾问村里人河的名字,村里人只把它叫河。有一天轮到矬子金武值班,兰花烟叶没有了,要回家取烟叶。除了奓角,牛都被拴在槽上,金武关上圈门,像往日一样在门鼻上别了一截棍子。回来的时候圈门敞开,奓角不见了。金武漫山遍野寻找的时候,手里一直攥着那根被它撞掉在地上的木棍,然后让六爷看这根木棍,意思这是奓角的错。他等着六爷说不抽这口烟能死之类的话,但六爷一直没说。后来说了,金武松了一口气,小便就贴着裤子流下来。

牛圈旁边是一条随嘉陵江同行的公路,大家怀疑是不是奓角从圈里跑出来的时候,赶巧被一辆路过的汽车看见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除了六爷,谁也近不得奓角。还有,汽车都是单位的,单位的司机会逮只鸡或顺走一只羊,偷牛是不敢的。牛是生产资料,盗窃生产资料是重罪。但金武还是打算到派出所报案。这时两个铁路公安押着奓角回来了,核实奓角是这里的,铁路公安中的一个挥舞着手枪,暴跳如雷,差点没把六爷和金武毙掉。原来奓角溜达到了铁路上,火车来了也不当回事,差点酿成翻车事故。

给它戴上鼻圈吧,金武的口气不容置疑。这一次六爷没有说啥,拿起镰和背架,上山割草去了。

牛圈外的场院上,一群被金武纠集来的对奓角不戴鼻圈不满已久的汉子,将奓角团团围住。六爷给金武规定了两条,一是不能趁奓角睡的时候给它戴鼻圈,否则噩梦便会伴随它一生;二是不能在牛圈里戴,牛圈光线不好,容易把奓角的鼻子弄豁了。于是奓角被放到宽敞的场院里,六爷这是要奓角给他们好看。金武一群敲打着铙钹和破盆烂铁,逐渐缩小包围圈,敲打声愈演愈烈。奓角东奔西突,渐渐被响声震懵,站立下来。汉子们一拥而上将它按倒。金武手执鼻圈和一根削尖的藤条走近奓角。奓角的犄角突然一甩,将金武撞翻,它像一棵破土的竹笋一样从平地拱起,抖落压在它身上的汉子们,冲出场院,向山梁奔去。

奓角翻过山梁,跑下背坡。奔逃中它突然站立下来,追上山梁的众人以为奓角要顺原道冲回来,急忙布阵围堵。奓角环顾山野,看到了六爷的身影,它长鸣一声,奔到六爷跟前,喘着鼻息,急速地在六爷身上舔来舔去,圆鼓鼓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看见金武一伙撵来,它将鼻子埋进六爷背架上的草垛里。六爷从金武手里要过鼻圈,他拍拍奓角的脑袋,告诉它人都走远了。奓角把鼻子从草垛里抽出来,六爷把鼻圈举到它眼前:“就是戴个鼻圈嘛,有啥怕的?”他把鼻圈挂到奓角的一只犄角上:“你是牛,是牛就得戴这个,多余的话我也没有,你自己回去。”奓角不相信这话是六爷说的,抬起眼睛想验证一下,看见六爷眼里射出它从没有见过的严厉的目光。“没有听明白吗?”六爷说。

奓角垂下脑袋,顶着鼻圈向山下走去。

奓角第一次干活是耱地,它和另一头牛被套在耱耙上。社会正要上耱耙,六爷拦住了他,从他手里要过鞭子。六爷认为奓角第一次干活,除了他必不会服别人的役使。六爷脱下棉袄踩上耱耙,他抖动缰绳,奓角却像一张桌子一样一动不动。另一头牛抬腿往前走,被大力的奓角拽了回去,绳套有点乱了。耱耙后面站着几个女人,她们的任务是把没有被耱耙碾碎的土块再用䦆打碎。六爷对女人们笑笑,意思是奓角懵懂不知道它要做啥。他打算用鞭子在空中甩一个炸响,多少头牛就是在六爷这爆竹一样的鞭声中开始了它们劳碌的一生。每当进行这种仪式,光棍多年的六爷总喜欢村里的女人在跟前。不料他刚一举起鞭子,奓角轰隆隆猛地向前一冲,耱耙把六爷朝后面扔了出去。女人们爆出的笑像雨点一样泼在六爷脸上。六爷从土里爬起来,冲到奓角跟前,鞭子高高举起又放下。“你狗日的还给我记仇啊!”鞭杆梆梆敲着牛角,“你咋不用这个?你要是用这给我一下,才算你娃的本事!”他卷起棉袄走出田间,“看我回头咋拾掇你娃!”社会拾起六爷丢下的鞭子,说也别回头了,我现在就替叔拾掇它!社会是村里唯一敢当众夸花枝好看的男子。奓角没有给他讨好妄想中的岳丈的机会,没等他举鞭子,奓角便稳稳地向前拉起套子,平滑的土地从耱后面源源不断地奔泻出来。

歇气时奓角到河里饮水,看见蜿蜒的山道上有一座小山一样的草垛在缓缓移动。它哞地鸣叫了一声,离开牛群跑到草垛跟前,用嘴在六爷身边偎来偎去。六爷怒气未消,在女人面前他还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便不理它,背着草垛继续往前走。奓角又用犄角碰那根拄在他手里的短棍。六爷抬棍赶它,它干脆从他手里拔掉了棍子,然后调过身子,让尾巴在他跟前甩来甩去。六爷说你啥意思?然后明白了,他抓住了牛尾。奓角牵着他往坡上走,背上轻松了许多。六爷笑了:“你这舔尻子的家伙,我还能和你记仇?”走到平缓处,六爷放下背架,很严肃地给奓角交代:“记住,除了我,以后不管谁,扛根稻草还是提只碌碡,是大队长还是公社书记,你都不能把尾巴给他!你这尾巴干啥用的?赶牛蠓用的。”说罢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摸出了一块乌黑的荞面粑粑。奓角长舌一伸卷进嘴里。六爷摸摸奓角的鼻圈,说:“看看,这样才像一头牛。”奓角抬头看了六爷一眼,好像在说你来试试。六爷说:“你以为我没有?我的鼻圈你娃看不见就是了。”

村里人都住在河的南岸,只有六爷一家住在北岸的宋家湾。那是祖辈留下的老屋。那件事发生以后六爷常想,祖辈盖房的时候门前没有铁路,现在有铁路了,为什么不搬走呢?那天,三岁的儿子在铁轨上砸核桃吃,他母亲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可明知来不及她还是扑了上去。

铁路公安挥舞着手枪,暴跳如雷。六爷将这只手牵过来,把枪管抵住自己的胸口,来,扣扳机啊!

铁路公安惊呆了,他们不知道被奓角逼停的火车,曾经碾死了六爷的老婆和儿子。六爷带着花枝搬到了河南岸。从此一只鼻圈拴着他,不让他再找。怕后娘对花枝不好。

在秦岭腹地流淌的嘉陵江,到了五月江水才不那么渗人了。花枝到牛圈取父亲的棉袄拆洗,看见那条眉心有块白斑名叫雪花的母牛,爬跨在另一条母牛身上,尾巴像狗一样高高竖起。六爷看见花枝看到了这一幕,他责骂雪花:“你就骚情得不行了!”这话也是说给花枝听的,因为已经像一朵花的花枝还在头上插了一朵蔷薇。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犁地回来的人会赶着牛蹚河过来,社会就在犁地的人里面。

六爷背上背篓,牵着雪花出门了。晌午的时候到了镇上,他先到供销社采买了圈里和家里需要的东西,又在食堂吃了一碗面。该办的事情都办了,才把雪花牵到兼营配种业务的兽医站。因为过一会儿就不能在街上停留了,要赶紧牵着雪花回去,让它早早歇下。兽医站的人对六爷甚是恭敬,因他没翻过一页医书,给牛看病却很神。他每次来兽医站,医师便会让出椅子让他给病牛诊治。六爷当然不会接人家饭碗,总是让医师继续诊治。感觉哪里不妥了,也是背着病牛主人向医师指出一二。这天,长桥村的一个汉子牵着一条母牛也来配种。本来他走在六爷后面,看见六爷和牛,便猛打几鞭抢到前头进了兽医站,这样就能得到种牛的头一道种子了。得知六爷果然是来给牛配种,长桥汉子庆幸自己决断英明。六爷把长桥汉子的牛瞅视了一会,然后把兽医叫到一边说了几句。兽医回来告诉长桥汉子,他的牛活不成了,如果配了种,就是两条命。长桥汉子知道六爷的名声,但此时下这样的诊断是断然不能信的,他认为六爷是为了让自己的牛抢得种牛的头一道种子。

六爷牵着雪花回到村里。

社会吆着奓角和它的搭档犁地,一边倒的山地犁铧泼出一道滚滚的土浪。受到那朵蔷薇花的鼓舞,社会打算向六爷谄媚一下,叔,要牛娃娃去了?看到六爷板着一张铁锨样的冷脸,社会把这句问候咽到了肚里。奓角忽然站住,它闻到了雪花交配后的气息。雪花在圈里竖尾巴的时候,奓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闻到它交配后的气息,奓角知道了。“走呀,你个挨刀子的!”社会把怨气发泄到奓角身上。奓角忽然鸣叫一声,拖着犁杖向雪花冲过来,它的搭档踉踉跄跄跟着过来。六爷举起短棍朝它一指,奓角猛地刹住四蹄。但是六爷的魔杖对此刻的奓角失去了法力,它脑袋一晃,魔杖被它的犄角拨飞出去。犁套乱七八糟,被它拖倒在地的搭档最后拖住了它。社会和几个汉子趁机将奓角扭住。奓角不服地嘶鸣,大片唾液棉絮一样往地上掉。

六爷知道是时候了,不能再拖了。这件事在六爷心里磨缠得有一阵了。一个牛圈里不能有一头公牛存在,不然整圈牛将不得安宁,会严重影响生活和生产秩序。他曾把奓角牵到兽医站,让医师们鉴定能不能培养成一头种牛,然后又把奓角牵了回来。一头只交配不干活的牛不能算牛,而且不管奓角是否情愿,被人注射春药不得不和乱七八糟的什么牛交配,如此情状也是六爷不能接受的。六爷有个打算,并把这个打算告诉给了队长:可以单独给奓角盖一个牛圈,凭他的能力,可以把奓角调教成一头既能干活又可以配种的牛。这样就可以让奓角以浑全之身留在他身边。外面牵牛来配种的时候,一来看母牛是否健美,是否能与奓角相配;二来看奓角是否情愿。队长说六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凡配种都要牵到兽医站,与经过科学培育的良种种牛进行交配。那么,养一头土种公牛在圈里,就是有害无益了。

金武和几个汉子手执绳索、木槌等物守候在牛圈门外。他们听见六爷在圈里咕咕哝哝哄弄奓角:“你是牛么,是牛就得过这一关。”六爷把奓角牵出来,走到场院中央。他用五指梳理奓角的皮毛,此后这身皮毛就不会发出金色的光泽了。奓角安静下来,六爷挥挥手,汉子们围拢过来。六爷扳住牛角将牛头夹在腋下一拧,奓角轰然倒地,翘起的四蹄被迅速地绑起来。奓角没怎么反抗,大约鼻圈和役使磨去了它一些野性,知道人想让它怎样就一定能让它怎样。六爷示意金武动手,木槌此刻变成了铁的,金武的手颤得哗哗的,怎么也举不起来。

“给我。”六爷说。

后来六爷的记忆里竟没有奓角的鸣叫。金武他们都说叫声极其凄惨,六爷却没有听到。山谷里只有风声,还有经过的火车的汽鸣声,这些动静把奓角的惨叫掩盖掉了吧。金武对别人说,那是六爷不想听到,于是就没有听到。

六爷不是不敢,而是不想与奓角对视,不想看奓角哀怨的眼睛。实际上奓角眼里不再有喜怒哀乐这些东西了。烛光熄灭了,大大的眸子,除了苜蓿和黑豆,看什么都是木呆呆的。它漠然地望着山坡,河流,有云或无云的天,肚腹微起的雪花从它身边走过,如同木牛流马。金武替六爷怜惜奓角,给它喂黑豆,梳理皮毛。金武不明白六爷为啥对奓角厌恶起来。对奓角粗声大气,一鞭子击不中它身上的牛虱,就打第二鞭第三鞭,似乎打牛虱只是鞭打奓角的借口。嘴里还不干不净,什么狗日的阉货等等。金武很是不平,是你把人家弄成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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