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
作者: 任治成任治成,山东淄博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等。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道德经》
一
惊蛰的一天上午,我坐在院内,手握一把锋利的剪刀,眼里透着杀气,把一只红冠白羽的土公鸡死卡在我两腿间,只冒出颀长的鸡头。公鸡的两只眼睛透着惊恐,像藏在眼窝里刚冬眠过的虫子,几乎跳了出来。它的喉咙不断地震颤着,发出惊恐的叫声。我把剪刀“咔嚓”了几下,以检验锋利的程度,然后攥住鸡头,似一个准备练辟邪剑谱的武林高手,狠心要挥刀自宫。其余关在铁笼里的五只公鸡预感到危险,不断地用翅膀扑打着铁栅子,急着逃出曾带给它们安全感的铁笼。鸡毛和鸡屎不时飞溅而出,但一切都是徒劳,它们最多只能把鸡头伸出铁笼,像古时关在囚车里被押赴刑场的死囚。
脑中风导致右半身不遂的老秦拄着拐杖站在我身旁,头戴一顶鹅黄色鸭舌帽,手里端着一个小铁盘靠近鸡头,对我说,剪刀好使,下手要快,不要多想。他冰冷的声音,仿佛冰水滴在了我握着剪刀的手背上,我的手抖了好几下。
我咬住下嘴唇,屏住气息,一剪刀下去,鲜血飞溅,红色的鸡冠像残缺的香山红叶般飘落在了小铁盘里。我把剪去鸡冠的公鸡塞回铁笼,又逮出一只公鸡。在依次剪到第六只公鸡时,它竟然从我的手里挣脱,飞过我的头顶,又飞出了院墙。我的头经过鸡翅膀的拍打,像被施了催眠术,突然呆住了,好像飞过我头顶的不是公鸡,而是我的灵魂。一坨湿热多汁的鸡屎从头上滑到我僵硬的脸上,迷住了我的一只眼,我才发现老秦已不见了踪影,他的鸭舌帽落在打开的院门外,他去追那只逃逸的公鸡了。
我关上院门,跑出去寻人和鸡。路上遇到买菜归来的七十多岁的李奶奶,蹒跚地推着一辆四轮小车,她的背被岁月压成了字母“C”,上半身几乎伏在小车上。她像做广播操一样抬起白发苍苍的头,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喊道,哎哟喂,你爸啊,真不像中过风的人,比风跑得都快,直冲过公路,去追一只公鸡,跑进对面的798,真不要命啦!
我跑进798艺术区大门,远远望见老秦在中国电子第十一研究所对面的朱炳仁艺术博物馆前,正在追捕那只逃逸的公鸡。等我跑过去,他已席地坐在一个仿秦代兵马俑铜像旁,扯住了公鸡的一条腿,拐杖丢在一边,像一个不要命的老汉刚从秦朝士兵的手里夺回被抢走的家禽。他半秃顶的头汗津津的,阳光照在上面,闪着光,像白雪融化后露出的山顶。五十多岁的他头发已经全白,看上去老了二十多岁。我想起自己不到五十岁就病故的父亲,他也是秃顶,若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临近时,又看到他头顶处一个鱼形的青色胎记,上面的纹路像二维码,每次看到它,我都有一种掏出手机去扫描的冲动,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内容。一次老秦的一个久未联系的老同学带着四岁的孙子来看他,男孩发现了他头上的二维码胎记,嚷着要用爷爷的手机扫码。他笑着说,你心不心疼钱,听你爷爷说你过年得了一万元压岁钱,让爷爷存着呢,来扫吧,扫码后,支付520元,就会出现一扇门,你可以穿越到想去的花果山水帘洞。
快,快,秦阳,把它的鸡冠也剪下来,要在十二点前灌进秦王的鼻饲管,他焦急地说。
我接过公鸡,老秦用袖口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我知道那是鼻烟壶,心慌、心烦、困乏时,他都会吸鼻烟提神。先把少量鼻烟粉倒入一只手的虎口处,然后凑近鼻子吸入鼻腔,半闭着眼睛,一副沉醉的样子。他曾劝我吸鼻烟,我说太贵。他说,没关系,吸我的,它能解乏,还能忘记自我,很爽的。但对我来说忘记自我是痛苦的。老秦的喜好都是小众的。他不仅吸鼻烟,也收集鼻烟壶,还收集各种旧的手抄本(也包括旧的私人日记)、旧鞋,他住的屋就像仓库。他的儿子秦王子承父业,也喜欢收集,不过收集的主要是国画,也有少数油画,卧室也整成了仓库。
我住在秦王的卧室里,照顾他。他现在是植物人。
我拎着公鸡的两只腿,打开院门,那五只失去鸡冠的公鸡像被去除了睾丸的骟鸡,变得温顺了,低着头蹲在铁笼里,发着抖,一副臣服于我的样子,我荒唐地想起秦国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历史。此时我抓住的已不是一只公鸡,而是威震一方的齐王,我要夺取他的王冠,实现统一天下的霸业。我为自己血腥的行为找到了意义,反而觉得有趣了。
我的历史知识最初来自父亲讲的故事。我生在穷乡僻壤,在我四岁时母亲不堪贫困撇下家跑了。没有女人愿意再踏进这个穷家的门槛,接任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我经常哭着跑出去找母亲,父亲找到我,就背着我回家,一路上给我讲故事,我听着荆轲刺秦王、孟姜女哭长城、李斯毒杀韩非、郭开谋害忠良李牧……睡在父亲有汗味的肩膀上,也睡在父亲有烟味气息的故事里。等我上学后把第一张奖状带回家时,父亲高兴地把它贴在了堂屋的正墙上,指着墙对我说,等整面墙都是你的奖状时你妈妈就会回来了。可是奖状贴满了两面墙,母亲也没有回来。
父亲在我高二暑假时突然病逝,我便只身来到北京打工,去圆我儿时想看天安门的梦想。梦想实现了,但生活还要继续,胃需要的是面包。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我成了流浪猫的敌人,我差不多知道北京任何给流浪猫投食的地方,我写下了一厚本北京每个区的猫粮攻略,我不是抓猫,只是采集猫粮。我在工地上扛过水泥袋,在酒店里干过洗碗工,在医院里做过护工,最后在亚运村第五大道的一家养生馆里当按摩师。我是新手,有社恐症,又说话口吃,不容易与客户增加黏性,很难说服他们购买高价钱的增值服务,所以我主要是给客户做足疗,这个时候他们往往闭着眼睛,像进入了天堂,不愿意被话语干扰。每天不同的脚以另一种方式“走”过我的手,臭的,香的,丑的,美的,胖的,瘦的,粗糙的,光滑的,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按摩师,我更像一个接生婆。我们村既是接生婆又是走阴师的王婆,几乎摸遍了全村人的脚,她提着他们曾经的小脚丫把他们带到人间,也包括我在内。没人知道王婆多大岁数,有人说她是树精附体,她就像她家院里的那棵上百年的银杏树,每到春季,苍老遒劲的树干又会被绿叶覆盖。
遇到老秦纯属偶然。一次,我师傅老高头天夜里与女徒弟阿娇因房事过猛导致上班后体力不支,就选我做他的助手给老秦推拿膀胱经。老秦是老高的熟客,经老高的按摩,老秦的右半身不遂逐渐好转,右手可以拿轻物件,右腿也比以前有劲了。后来老高给我打电话说知道我离职的真正原因了,一定是被老秦包养了,因为老秦把他的电话和微信都拉黑了,再也没有来过第五大道,他一年下来会少收入三万。我说,绝……绝对不……不可能,我是直……直男啊,我现在重……重新做……做护工了。老高在电话那边嬉笑道,别装逼了,直男为了钱照样能被包养。当时看你给老秦推完膀胱经,他翻过身子,第一眼看到你,眼睛和老二都直了。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我快急哭了,无奈地说,老……老二直……直了,那是尿……尿憋的。
我对老高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没有解释老秦眼睛都直了的原因,那是因为我和他的儿子秦王长得像同卵双胞胎。老秦给了我一份听上去很不错的工作——代理儿子,很让我心动,我最终接受了。在外时我是儿子,老秦是父亲,他说儿子秦王终于醒了,但失忆了。我天生口吃,这样一来,真像一个醒来的植物人。在家时我恢复按摩师的身份,主要是护理秦王,除了每天给他按摩,防止他的四肢机能退化,每周还要给老秦进行身体康复按摩。我没有被包养,只是做了变相的包身工。我接受代理儿子是希望重新获得父爱。虽然我知道这个父爱不是真实的,就像演戏一样,但我愿意活在戏里。
二
我在厨房里把剪下的六只鸡冠用清水洗净,这时老秦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走进了厨房,他还是放不下心,亲自用搅拌机把鸡冠绞碎成流质。以往除了周五,平时都是老秦给秦王准备流食,我负责用注射器把流食打入鼻饲管。鼻饲管又称胃管,是把一根管子从植物人的鼻子插入到胃里面,通过它流食可以进入到胃里。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发现一个规律:每个节气的头一天,老秦都会买来六只土公鸡,节气的当天,这种由鸡冠制作的流食输入鼻饲管的时间也有讲究,在春分时节是未时,清明时节是申时,谷雨时节是酉时。我师从老高学按摩时,知道了一些中医学上的养生知识。每天有十二个时辰,人体有十二条经络,十二时辰与人体的五脏六腑有相对应的关系,每个时辰都有一个经络、一个脏腑值班,所以要针对不同的时辰来保养相应的脏腑。让秦王在特别的时间接收这种特殊的食物,我猜测是老秦找到了一个治疗植物人的古老偏方。他经常翻看那些旧的手抄本或者私人日记,也许上面写有这个秘籍。
老秦寡言少语,不好交往,除了每周五到郊区住一天,平时都宅在屋里,捣鼓他收藏的旧物,或者上电脑看看股市行情。炒股的人十有九赔,我记得在第五大道工作时有个股民躺在按摩床上给老高诉苦,说他有个老爹,他被这个老爹害苦啦。老高问咋个害苦。股民说他在股市上养了个老爹,他买的股老是跌,跌得他赔了不少钱啊!他又说,可有的人,股市上有个奶妈,买的股老是涨,涨得不停地流奶水,那可是喝个够啊!按这个股民的说法,老秦就是股市上有个奶妈的人,他早就通过炒股实现财务自由,辞职不上班了。偶尔外出,老秦都戴着那顶鹅黄色鸭舌帽,大多数是去潘家园的旧书市场。
每天我基本上都是陪着秦王,他是我醒着时的生活,也是我睡着时的梦。我第一次睡在他旁边的单人铁床上——这张床睡过我的前任,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照顾秦王近三年——晚上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进入了秦王睡的桃木床边那面墙上挂的一幅国画里的小山村,这幅画是秦王喜欢的一个女画家仿元代画家赵孟頫画的《鹊华秋色图》。更奇怪的是,我做的这个梦就像被不断重复播放的录像带,只要睡在这张单人铁床上就会开始播放。
在梦里,我还是叫秦阳,但秦王叫秦月,我和他是表兄弟,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双胞胎姐妹,我们俩长得更像是亲兄弟,村里人乍一眼也分不出我俩。秦月的父母早逝,他成为孤儿,被我的父母收养。父母希望我们能考取功名,从小到大我和秦月都青灯苦读,每次我们都一起进京赴考。一年稻米成熟的季节,我和父亲去集镇卖米,要担着米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母亲心疼秦月,没让他一同前往。回来的路上我和父亲遇到劫匪,父亲被劫匪杀害,我受了重伤,半个月仍然昏迷不醒,生命垂危。一天,突然一个衙役骑着快马上门送来喜报,秦阳中了榜眼。母亲听到喜报后兴奋得差点昏厥,秦月搀扶着母亲,母亲才没有摔倒,母亲又问可有秦月中榜的消息,衙役说没有。母亲以薄礼谢过衙役送走他后,犯了难,最后她决定让秦月顶替我进京。秦月进京做官后一年多,在母亲的照料下我竟然醒了,醒了后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我没有责怪母亲的安排,我能起死回生已是万幸。母亲安慰我说,秦月走前说在京城安置好后,就会派人接我们进京,这有一年多了,还没来接,应该是公事繁忙。谁知母亲积劳成疾,在我身体康复后不久就去世了,临终前交代我去京城投靠秦月。我来到京城找到秦月住的府邸,向看门人报了姓名,请求拜见秦大人。看门人多次以秦大人事务繁忙谢绝见客为由打发我,被我缠得烦了,他恼怒道,你以为长得像秦大人就好办事啦,这张脸长在你身上,一钱不值!我在京城小客栈住了七天,盘缠快花没了都没有见到秦月。我突然开了窍,把母亲留下的一对玉镯送给看门人,最终见到了秦月。秦月盛情款待了我,我们一起把酒叙说过往,一会儿一起哭,一会儿又一起笑,最后我喝得酩酊大醉。等我酒醒时,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我大声呼喊,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声音,这才发现舌头被割掉了,我想站起来,但腿上没劲,原来我的脚筋被挑了。我在黑暗里艰难地爬行,四下乱摸,我已被关在了三面是墙、一面是铁栅子的牢房一样的地方。我用劲拍打铁栅子,然后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是踩着石阶而下。我推测我被关在了一个地窖里。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出现在石阶上,举着一个烛台,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木饭盒。伴随着闪闪的烛光,这个人慢步走下石阶,走近时,我看到是一位老妇,似曾相识。她把饭盒从铁门下的空隙推进来,然后拿起烛台准备离开。我想从她嘴里知道点什么,于是又拍打了几下铁栅子,她看了我一眼,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原来她是一个哑巴。哑巴走后,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举着烛台下来了。我看到来人是秦月时,恨不得扑上去把他咬死,我疯狂地拍打着铁栅子,嘴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叫声。等我累得瘫在地上,秦月才靠近铁栅子,他手扶着铁栅子,流着泪说,对不起兄弟,我这样做是身不由己啊!为了防止你酒后给别人说出我们之间的秘密啊!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我们都会被杀头的!我妻子快生育了,我不想孩子没有父亲啊!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是扭曲的,我没见过鬼,我觉得地狱里的鬼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梦一到这里,我就被吓醒了,一身冷汗,像一个溺水的人被巨大的海浪拍到了海滩上。
三
有一次醒来,我闻到了海水的腥味,身边还躺着一人,仿佛我们一起被梦的海浪拍到现实中,是那个梦里给我送饭的哑巴老妇吗?听到老秦起夜上厕所冲马桶的声音,我才慢慢清醒,想起昨天是秦王的生日,我收到了老秦送我的生日礼物——一个充气娃娃,本以为有“她”的陪伴,入睡后不用再做同一个梦,但未能改变。从小到大我的生日都没有礼物,只有思念、悲伤、妒忌,或者妒忌、悲伤、思念,我在这三种情绪组成的漩涡里反复沉沦。充气娃娃是我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我激动得直掉眼泪。从小我就渴望有一个洋娃娃,难道男孩就不能有洋娃娃吗?我一样可以呵护她、疼爱她。我会教训那些骂她是野孩子的小混蛋,我会给她讲小蝌蚪找妈妈、沉香劈山救母、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等各类童话故事,我还会告诉她只要奖状贴满堂屋的半面墙,妈妈就会回来了。老秦送给我生日礼物时,手里还拿着一个旧的手抄本。他问,秦阳,这个手抄本的第一页写着什么?我把装着充气娃娃的包装盒轻轻放在单人铁床上,打开发黄的手抄本,几行钢笔字闪着蓝光击中了我的内心,我身体不由地抖动了几下,想起王婆给人走阴时阴魂附身的那一刻就是这个样子。手抄本的第一页抄写着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