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作者: 邱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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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起了雾,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在浓雾中,我看见了一切,看见了母亲的一生,看见了我们没有告别的永别,听到她沉默的告白、最后的叹息。

2022年12月24日的深夜,家人告诉正在国外的我,86岁的母亲因为感染被送进了ICU(重症监护室),我开始手忙脚乱地买机票,结果发现,能买到的最早的机票竟然是在一个半月之后。12月27日,母亲经历了痛苦的插管治疗后仍然未能渡过难关,最终在ICU中去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

生命的旅途中,我曾经一直以为,母亲和我会有一个漫长的告别,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陪伴、倾诉、感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不是慢慢死去的,而是在72小时内迅速离开的。

父母的家在重庆巴南鱼洞镇上,一幢陈旧高层的12楼。每一年我从上海回重庆去看他们,母亲头一天晚上肯定睡不着,先是思考第二天要烧的每一个菜,然后猜我是胖了还是瘦了,以及几点到、何时离开。我到的那天,她会一直从12楼的窗口往下看,看到任何一个像她儿子的人,她都会非常兴奋,手舞足蹈。我离开的那天,她会站在窗前目送我,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轻声叹息。所有这些细节,都是我回重庆给母亲下葬时父亲告诉我的。

母亲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似乎应该对我的学习和生活有非常高的期许,然而并不是。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活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1986年酷热的8月,重庆朝天门码头,母亲和外婆送我去坐船,我要去上海的复旦大学新闻系读书。在5号码头和她们告别的时候,我才发现弄错了码头——开往上海的船停在7号码头。

两个码头之间的距离,目测超过一公里,还有半个小时船就要开了。我丢下外婆和母亲,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沿着布满鹅卵石的河滩朝7号码头狂奔,仿佛年幼的大卫·科波菲尔午夜逃出伦敦,奔向新的人生。

我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喊:“兵娃儿,慢一点,来得及!”

我转过头大声回应她:“妈,你放心吧,我会当个好记者!”

在那个让人热到窒息的盛夏,我身上流出的汗水好像源源不断的激流,冲刷着曾经的18年青葱岁月,让我稚嫩而狂热的梦想奔流不息。

工作后的前20年,我的日子比较好过。那时的报社记者是铁饭碗,我每年回家陪父母过年,饭桌上说话人五人六的。警察老爹对我这套可怜的把戏非常看不上眼,从来不搭理我一个字。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很宽容,把话题岔开,说自己本来只想要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后来意外怀了我,所以我和哥哥差8岁,和姐姐差6岁。但是没想到,不想要的这个孩子最有出息。

互联网时代来了,我干的这个行当比较麻烦,比较困难,突然要和一些写代码的人竞争。终于,我还是败下阵来。过年回家,我总是垂头丧气,警察老爹看不惯:“取得一点点成绩就飘,遇到一点点困难就蔫,瞧你这点出息。”

母亲说:“不要急,50岁的人,还能工作10多年,还能做出一件重要的事。”

元宵节刚过,我便和父母告别,踏上了去往异国他乡的旅程。我的女儿考上了波士顿的中学,下半年我要去美国陪她几个月,第二年春节才能回国和父母相见。女儿的学校在波士顿郊外的大农村,为了周末方便接她回家,我和妻子也住在学校的旁边。这个大农村比较无聊,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

秋天的最后一段日子,我闲来无事,在地图上研究,发现有个地方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开车只要15分钟,这个地方叫瓦尔登湖。当天下午我和妻子就开车过去了,那天气温有20摄氏度左右,太阳很好,晒得湖水暖洋洋的,很多老头老太太在那里享受阳光、空气、湖水,以及一个面积不大的沙滩。湖畔很静,只有树叶飘落在地上时沙沙的摩擦声,湖边的老头老太太都不讲话,似乎都是从1854年穿越过来的。

此后每隔一两周,我就会去一次瓦尔登湖,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湖畔徒步一圈大约45分钟,运动量正好。而且,我发现了瓦尔登湖的一个更重要的价值。

有一天,我试着在瓦尔登湖的湖畔和父母视频通话,母亲被秋天瓦尔登湖的美景震撼到了。

她问我:“你在哪里?我看到了漂亮的湖水。”

我说:“瓦尔登湖,妈,这里很安静,好像童年的梦一样。”

母亲说:“真好,你在那里多待一段时间吧。”

我说:“我知道了,现在来回太不方便了。不过,妈,我在这个湖边,好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算是不虚此行。”

母亲说:“放松一些,你方便的时候,多给我们打视频电话,我想看那个漂亮的湖。”

我说:“好的。”

挂掉电话,我突然感到,这一年来真是糟糕透了,什么开心的事都没有,好像只有在这湖边坐着,才会舒心、舒缓、舒畅。我认真地回忆起来,过去10多年,我真是活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想到,我这半生最美的一段时光,竟然是在这里度过的。

配上一杯冰美式咖啡,我在湖边慢条斯理地读完了《瓦尔登湖》的每一个字,当读到梭罗用绳子系着1.5磅(约0.7千克)重的石头沉入湖底,测出瓦尔登湖的深度约32米时,我忍不住又想和父母通视频电话。

我说:“妈,别看这个湖不大,可是它很深,差不多和我们家旁边的长江一样深。”

母亲说:“这个湖一年四季都很好看吧,我特别想看它冬天的样子,肯定是被大雪覆盖,湖面会结冰吗?”

我说:“梭罗在他写的书上说,会结冰而且冰很厚,得有30厘米。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等到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我就过来给你现场直播。”

母亲说:“我足不出户也能看到瓦尔登湖的美景,真好。”

瓦尔登湖,是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前看到的最后的美好风景。

2022年12月27日,她在ICU中去世。去世前的几个月,她一直没有下过楼,只是在手机屏幕上看到儿子和一片湖水。母亲去世的那个清晨,冬季风暴刚刚袭击了波士顿,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我和太太说:“我们去瓦尔登湖吧。”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好的!”我们把车停在白茫茫的湖边,沉默了很久很久。

此时,我的手机正播放着里尔克的诗《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妈,瓦尔登湖冬天会结冰,它会闭上双眼冬眠3个多月,然后在春天醒来。”

(鹊 桥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越过山丘》一书,本刊节选,贺志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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