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地上的异乡者
作者: 丁威一
我像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重返故地郑州,要在此开启新生活。新,并不意味着新生,更多是新的茫然。境遇每况愈下,面对未知的茫然,不得不如飞蛾扑向灯火,哪怕只有一线可怜的微光,至少也可称之为“光”吧?空空如也的手掌,飞驰而过的五年,日渐粗糙的脸庞,若有若无游丝般的心气,此间的生活,是被遗忘在墙角瓜棚架下的老丝瓜,已干枯如一座废园了。
九月的午后,淋漓的汗水,拧成一根热辣的鞭子,与沉重的背包联合,鞭挞着一路辗转的疲累。挤上公交,卸下背包,之前腰背与重物的对抗,让我的腰再也弯折不了了。在公交空调的凉气里,汗珠仍旧如雨,体内的沸腾一刻也不曾止息。身体疲累至此,我却一刻也顾不上肉体的苦楚,拨开车厢内外的嘈杂,我的注意力,像蚂蟥一样紧紧啃咬着公交播报的站点。我害怕,一瞬间的恍惚,如果错过了站,我将再也压榨不出一滴油,充作前行的动力了。
命运似乎总好与人玩笑,看人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如何奔逃、丧气、不屈攀爬……神经的牙齿咬得越紧,越失去了松弛。在导航的指引下,我提前一站下了车,又绕着目的地的圆心,走了一个更大的弧。后来,当我熟知了周遭的环境,漫步在楼群的圆弧周围,才知晓,当初我只需回转身,就能缝合从站点到终点的距离!
几经辗转,被行李、酷热、奔命压榨的眼泪欲滚,想来,也不过是想省下三十几块的打车钱,等于省出一两本书,人像弹簧,疲累终会消失,气力终将回来,留下了书,或者一天饱腹的饭钱,何乐而不为呢?
终于到了住地,电梯缓缓上升,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我心里的眼泪,早已呈决堤之势。
28楼。
背包卸到床上,突然的轻盈,让我几乎像要飞升,这一路波折的抵达,一瞬间的松快,我像置身一片开阔的境地了。
在窗前,点起一根烟,此刻,也只有这轻飘之物匹配得上一身轻盈了。那时,黄昏在远方灰暗的天空下,涂抹着眩目的晚霞。一列运货车从西南方向现身,敞口的车厢里盖着厚厚的雨布,如此之长,行进极其缓慢。烟快燃尽时,火车朝着东方,已到了视线不及的远处了,这种慢与远,给时间一种恍惚的错觉。
此后,每当午夜失眠,或在轻浅睡眠的边缘,我总迷蒙着疲倦的睡眼,瞥见窗外扫过明亮的火车灯光,也总恍然错觉,火车在转弯时,似乎有清烈的汽笛在午夜拉响。
二
北京——首都——无数人的梦想之地。
对于强者,北京无疑是锤炼筋骨的好地方。即便披荆斩棘,落得满身创伤,伤口也可作意义上的纪念。假若有幸成功,伤口便成了一枚枚闪耀的勋章,所有曾经承受过的苦痛,都将成为强者不怒自威的荣光。
但对弱者,北京也无疑是摧残身心之地:拼尽全力翻越一座山,横在眼前的,可能是汹涌的一条江,在冰与火中,烈日在山顶暴晒,茫茫无边的暗夜森林,冷风以刺骨的寒意吹撼……倒下的人,并没有倒在黎明前夜,黎明还太过遥远,倒下的地方,仍是近乎无底深渊的黑夜。
五年前,在北京待了两个月后,我做了逃兵。
安抚人心者说,所谓家乡,是最终安妥身体和灵魂的所在。但我知晓,在北京,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当驶离北京的火车启动,短短两个月,一幕幕都化作了电影,那一帧帧微小的瞬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画面和声音,似乎还触手可及,却也已是封存之物,归于记忆了,在时间中,一旧再旧下去。
那些伤口,就不要再去舔舐了吧,但刻意遗忘,并不能抹杀记忆。离开北京后的几年,当我觉得已经彻底淡忘,许多次,一些场景的触发,总会让我再度回忆北京,想起那两个月的生活。
时间虽短,痕迹却十分深刻,记忆又在不经意间,迷途一样返回。
三
一段有始无终的感情结束后,我坐上了成都开往北京的列车。那一个月,我每天待在大学附近的宾馆里,泛着霉气的房子,窗帘紧闭,灯也不开,巴掌大的手机灯光,是我全部的希望,似乎这片微弱的光芒里,还残存着往昔的甜蜜之光。但现实给予我的只有绝望,引刀一快,一个月结束了。
来时,我是清明日光下欢快鸣唱的雀鸟蹦跳在青枝绿叶间。
去时,我成了时间掏空的雀鸟的骨架经受过无数凄风苦雨。
车站上,无人送行,只我一人,形影相吊,在心底挥手,告别一段荒唐。
朋友说,来北京吧,吃住都有地方,一个人在成都,只会更难过,来这边,至少还有人陪你说说话。
朋友这么说,我才发觉,这一个月我是近乎失语的,除去每日舔舐伤口的痛苦,我没有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我成了一块满身霉斑的木头,只有潮湿腐烂的内心,连生发一个木耳的探听都没有。
“有人陪你说话”——抱着手机的我几乎潸然泪下。
抵达北京站,广播适时响起,播音员柔和、细腻的嗓音,像一双温柔的手,多少拂去了我心上的——那因漫长的旅途和失败的情感所起的尘埃。
第一次坐地铁,我注视着那些娴熟穿行于地铁的人,心中暗自胆怯,每一道关卡转弯,我都走得异常谨慎,生怕露出乡巴佬的马脚。这想法无疑是多余的,地铁上,人人行色匆匆,没人会注意一个年轻人的怯懦与尴尬。即使他惹出天大的笑话,也只会像一粒石子投入大海,波纹转眼便会消失。
每个人都专注于匆忙的脚步,似乎稍有失神,目的地便会逃遁而去。看过去,人人都像黄昏里的葵藿,低下了沉重的头颅,连眼皮也一并倦怠下去,除了不时响起的站台播报声,没有任何身外之物,能牵动他们迟钝的知觉。
几番辗转,陌生之地的新奇和突然萌生的希望,一扫心中莲子的苦涩,到了朋友在雍和宫附近的租处,我的心竟如春风冲开冰凌一般,水流清亮喧哗了。
多年以后,那天的场景还清晰如昨。我们穿过街道去吃饭,路街两边是已落光叶子的法桐,精瘦的枝桠,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条索分明。空气干冷,我们由一盏灯走向另一盏灯,由一棵法桐走向另一棵法桐。到了一家砂锅店,偌大的饭堂就我们两人。热腾腾的砂锅朦胧着我们的视线,一口口吞咽,身体暖和了。肚腹里饱满的踏实感,让我确认,此身已是在北京了。
十一月,天气渐冷,我的衣物已抵御不了北京的冬寒了,就托发小从家里寄来被单衣物。那时,快递业还没兴起,只能寄到最近的邮局。我和朋友得自己去取,却没想到,那两大包衣物大得出乎意料。我们只有两只手,两人加在一起的气力,也不足以扛起它们,只好一路拖拽着。它们如此巨大,像一座山那样,一路引起众人侧目。
我想起《瓦尔登湖》中所说,人之一生,拖带着如此多的身外之物。那天,拖拽着行李的我,何异于拖拽着自家的一副皮囊呢,行遍千山万水,也不过是这个装满杂物的身体,落草与归根之地,也不过相聚百米——而这短短的百米,便弥合了生与死。而其间的漫漫路途,所求,也不过一碗饭食果腹、一枕床榻安眠,与蚂蚁将米粒拖回巢穴何异?
一路上桥下坡,终于把行李拖拽到了住处。出去吃饭的路上,朋友说想喝酒,就去买了一支小瓶二锅头,装到了朋友的挎包里。问起朋友想去哪喝酒,朋友说肯德基。一愣神,去肯德基喝二锅头?这变得有点意思了。
肯德基里暖气开得足,不多会,额头、鼻子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吃完饭,该说的话也谈尽了,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朋友把最后一点可乐一口气吸完,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我看着她笑。准备回去了,朋友一摸挎包,才想起酒还在包里。朋友把酒掏出来,说她不想喝了,问我还喝吗?我顿了下,拿过酒瓶,从可乐杯子里抽出吸管,插进酒瓶里,如同朋友吸可乐那般,一口气吸完了整瓶酒。酒并不多,但喝得太快,像拳头猛然砸到脑袋上,我还是有了醉意,出门去,每一脚踩下去,路面便有了陡峭的起伏。
初冬的北京街道,行人寥寥。往来穿梭的车辆,没有了白天的拥堵,变得流畅。一条光彩的车河,灯光连缀着滑向视线的远方。车轮行驶在路面上,声音清晰黏滞。
那晚,送走了朋友,走在回去的路上,酒开始在脑袋里显出它的效力,脑中混乱的思绪,也变得温情高扬了。我似乎又回到了老家,回到我二楼的小房间,那个放了满满几柜子书的我的美妙天地。午夜醒来,偶尔听见离家一百多米的省道上,车子飞速驶过,在深夜的静寂里,那车轮声如响在枕畔,空旷而清晰,在意识朦胧间,作了睡梦边角料的余响。
四
后来,我见到了也在北京的同学赵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决定和赵将合租,摆脱一个人借住在朋友家的状态。常居于他人处所不是长久之计,每天一个人面对空空四壁,灰暗绞痛的心情,像大雨将临前的沤燥,污浊的水汽不住翻腾上涌。初到北京的新鲜,不久就消散殆尽,这四壁间越来越沉重的空气,愈发使人消沉。
搬家那天,我和赵将拖拽着那两包小山一样的行李,一辆出租车便能送到目的地,我们的口袋却比脸还要干净,只得拖拽着行李,一步步挪到公交站,首尾两班公交,中间一班地铁,这样拖下拽上,汗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整个家那么大的行李,累到我们一路沉默,说话的劲儿也没了。
天全黑了,路灯亮起,车子在街上排起长龙,鸣叫着绝望的喇叭,却冲不开一丝缝隙,让车子游动起来,似乎唯有愤怒地按响喇叭,才能喊出心中的绝望。比起我们,他们又是幸福的,冲开这拥堵的血栓,等待他们的,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站台上,手机灯光映照出,等车人脸上朦胧的疲倦。我知道,无需一面镜子,我们就是他们,他们也就是我们。他们尘埃满面的表情,都能在我们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如站台上任何一个无家可归的年轻人,我们拖拽着一座山,寻找的居所,只是砖块垒就的四壁,木板撑起的床榻,一层薄被收聚着身体里微小的暖,以自身的暖供养着自身,还要蜷缩起来,这样,才不会在梦境的冰天雪地里跋涉。
夜色渐浓,一班班公交驶过,在汹涌的人潮中,一次次脓疮般被挤出,一个不是家的归处,成了遥不可及之地,我似乎在等候一艘诺亚之舟。
赵将一根根抽烟,沉默让我们彼此远离。
九点多,终于到了遥远的京郊,曲折的土路,两侧是落光叶子的高大白杨,陌生之地竟有些眼熟,似乎转过一道弯,就到了千里之外的家,就有亲人接过行李,将一碗热汤面端到眼前,两滴热泪也在掩面之际滚落碗里……
这一切只存在于臆想,卸下行李,整个人似乎腾在空中飘浮了三五秒,待缓缓落地,劳累后的饥饿如野狼流窜,紧追不舍。
下两层楼梯,过三栋楼,出院门,拐一道弯,高大白杨的身侧,就是那一间——在凄冷的夜色中,仍旧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收纳了太多异乡人疲惫身心的饭堂。
之后的两个月,这家简陋却亲切的饭堂,温暖着两个异乡人的肠胃,给我们廉价的饱腹,也给我们疲倦的微醺;给我们滚烫热泪的安慰,也给我们酣畅醉酒的忘我……
让我来历数一下,那无数个廉价却珍贵的夜晚吧——
三十元一小盆的羊杂火锅,围了一圈配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瓶白牛二。火锅在酒精炉上,火苗舔舐着锅底,没有风来吹动它,它全心全意地熬煮着时间的美味。一层铺开的羊杂,下面卧着粉条、大白菜,不多会儿,咕嘟着浓香的水泡就纷纷开放了。
最后,饭堂只剩我们两人,酒后的话,像跳崖的瀑布,挥洒出万千水花,一句句,都挖着心肠,一句句,都见着鲜血,也一句句,都把眼泪说出……菜香混同烟气,缭绕在周围。酒入愁肠,北京初冬的夜晚,两个异乡人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感受着一个个瞬间的纠结与释然。
时间总给记忆镶上花边,似乎只有这样,才引人去打捞井中的回忆,醉意朦胧时,去水中捧取一轮月,去雾里撷取一朵花。
从饭堂出来,京郊外的天空,有一盘明黄的月亮,照临着人间。
院外,路边高大的白杨拥挤着,叶子已落光,只剩瘦长的枝桠。月光挥洒,扬尘的路面,白杨投下交错的印痕。我们抽着烟,谁也没提回去,就在院外站着,把月亮看了许久。
路灯低头,照着自己的脚面,像黑暗中的认罪,祈求着,原谅它让无数个夜晚的土地不休不眠。远处的灯光,像飘忽的火焰,在空气里晃动着。西面是去往集市的路,已没了人影。东面是一片空旷的荒地,被围起的铁皮划定着边界,几年后,也许要不了几年,发展的速度早已是“时新日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