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住在法依哨

作者: 海男

盖钢筋水泥房的中年男人们

在法依哨盖钢筋水泥房的基本上是中年男人们,他们也是村里走出去后,外出打工的第一批人。他们走出去时,还是一帮青年人,时光在他们脸上留下在外面世界为生存而劳碌的痕迹,我曾经在城里碰见过打工族,他们如果有手艺就会做泥瓦匠,而且会长久地坚守这种职业,而且会将这种职业传承给他们的亲戚和下一代人,也有打工族创办了各种劳务机构,从乡村输送劳工到城市。很多年轻人初到城市时,也积极地进入城市的职业培训班,还没有进入智能时代时,很多年轻人都去学平面设计、按摩师、发型师等职业,后来正是他们学到的技术,使他们进入了文化传媒公司、美发店和美容店等等。

他们为了生存而拼命地挣钱,并将钱存在银行里。到了某一个阶段,他们带着一笔可观的资金回到了出生地,想在老家盖一栋新房,以便自己将来养老。法依哨盖房的大都是中年夫妇,他们也都是从城里攒钱以后,回到老家的人。就像城市人买房成为一种奋斗的目标,乡下人回家盖房同样是一种闪光的理想生活。

盖房都是在他们个人的宅基地上开始的,旁边是老房子。多数人都不愿意将老房子拆毁,毕竟,他们与老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密关系,有些老房子仍旧住着他们的父母亲,有的老房子虽然空着,因为父母亲已经过世了。但更多人都不忍心将老房子拆除,这是维系他们与祖辈的渊源,在现存的每一幢老房子里,都有旧物和几代人遗留的味道。每一幢老房子甚至还保留着原有的老火塘,墙上挂着的是阿细人的乐器。

这虽然是一场新与旧的对立和选择,但最终,老房子依然以它们的建筑形态像一首古老的歌除了吟唱之外,也安稳地存在着,于是,新的建筑在老房子前后的宅基地上开始了。古老永恒的神性给予了一代又一代新人,永存着内心的爱和良善。他们虽然带来了积攒的钱,却不动用老房子原有的土地,这是神的安排。法依哨越来越多的新人,当他们用钢筋升起了脚手架以后,他们从城市学会的建筑理念,使他们使用的必然是新的建筑材料。就这样,在今天的法依哨越来越多的新人盖起了钢筋水泥的楼房,旁边是老房子。每次走在新与旧之间,我都会思考,如果文明无法被更多新人接受,那么,文明不过就是一种干枯的神话而已。

走在法依哨的新旧房屋之间,我突然发现了一种新的世界,这里有古老阿细人的老房子,如果你走进去,会发现那些还活着的老一辈的阿细父母亲,仍然住在里边,因为他们习惯了老房子的老火塘,习惯了生活在他们世世代代安居的土坯屋中。除此之外,你也会走进两层或三层楼的现代性的新宅,在里边你发现了洗衣机、冰箱和电视等等,城市化的家具。从这个现实中,我惊喜地发现了法依哨山寨不仅仅完整地保留下了古老建筑体的原址,也同时融入了现代文明的建筑体系,所以,走近法依哨,仿佛走进了古老和现代建筑的博物馆。这或许就是神的护佑,以及神性笼罩下的法依哨的传奇。

万寿菊和向日葵

万寿菊和向日葵哪一种更美?这需要我们回到田野去,在法依哨的村庄外行走,我们都是用心观察的小野兽。这基于我们是用脚在丈量土地上的水渠和阡陌路上的每一个细节,人生都是用诸多细节组合的魔方。看见许多小孩手里玩着一个魔方时,他们的小手都在旋转。人类追梦时大都在奔跑,燕子筑巢之前也都在奔跑。那个用手旋转魔方的女孩,其旋转也是在奔跑。当我们走在田野上时,脚下的土地是松柔的,这说明土地已经翻耕过了,播种的时节又到来了。大片的土地已经栽上了万寿菊,能够想象万寿菊盛开的景象,以往在别的地方也看见过万寿菊,还在花海中拍照片。万寿菊开花时成片成片的金黄,比黄金的色彩要更艳丽吧!这世上很多迷恋黄金者,其实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黄金,所以,就有了无数盗宝路上的历险路。如果真见了黄金,那些从海上荡开的寻宝路,从战乱中走出的用生命换来的盗金路线,将会显得黯然失色。我想,真正的黄金也应该像尘土那样质朴无浮云之象吧!

万寿菊有一种绚丽的金黄,充满了喜气和吉祥,所以,只要路边有万寿菊的花朵向你摇曳,你就会升起吉祥的意念。近些年,法依哨的田野大面积地种植万寿菊,使进入法依哨的路增加了更多色彩。万寿菊从根须到花朵都是提炼药草的精华,它味道中的香味又可以制造成精油……每次走到万寿菊身边,我都希望它们长快些。当它们还是幼芽移栽于泥土时,我就猜出了它们是万寿菊,薄薄的叶片,纤细的身体,很难想象它们会长出淡黄的、金黄色的花朵。两种颜色我更偏爱金黄色,这种超越黄金的颜色,使人羞于谈论金钱的意义。每次我都说,快长大吧,快绽放吧!

相比万寿菊,向日葵的民间性更牢固地种植在山野地角。如果说万寿菊除了提炼香料和药品的功能之外,它的可观性可以被现代旅人簇拥。向日葵则是可以遍及任何地方的,让人喻为太阳的葵花。那天,我看见一个贴汽车膜的青年人,在发微信时,称刚刚贴上的车膜是葵花黄。这是一种新鲜的称谓,哦,葵花黄无处不在,只要你留意,在我们的身边,人们都在制造葵花黄,因为它让我们靠近太阳,摆脱了阴郁。如果有一个葵花黄的杯子喝水,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呢,杯子里的水来自源头,如果拖着一个葵花黄的箱子去旅行,想来一定会走进一片向日葵的山野去发呆……

万寿菊终于绽放了。这是我亲自载着最后三分之一书籍奔向法依哨的日子,我以为搬家公司的车导航时,走错了路。因为一条笔直的路两边全都是金黄色的花朵,从车窗往外看时,因为车速有些快,我只感觉到路的两边,全部都是铺天盖地的金黄色。这密不透风的金黄色让我眩晕,我请开车的师傅将车停在路边……所有的车前前后后突然间就停在了路边,哦,路两边的金黄色让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头晕目眩。这一定是另一种晕花症状,走下车来的人,突然又被风推动着身体,走到了花海中去。不知不觉的,我也同样朝风中的金黄色中融进去。我看见天边尽头的蜜蜂们,已经像云一样簇拥着飞过来了;我看见仙女般的女子们,站在金黄色花海拍照;我看见收集香料的人,中药厂的制药师都来了……万寿菊绽放了,法依哨的田野不仅仅有烟叶儿、玉米和麦穗,现在又增加了万寿菊。

万寿菊来了,它是法依哨最年轻的花朵,当然,它带来了经济和旅游,也带来了摄影师和画家,带来了诗人和漫游者的脚步。从万寿菊走到向日葵,恰好是一首诗从开始到朗读完的时间,万寿菊和向日葵,哪一种存在更美?在两者之间,似乎色泽、花型、香气功能间的差异,成为了装饰身体的最显明的标志,一个站在万寿菊花丛中的女人,和那些在向日葵下拍照的女人,最终目标就是在伟大的虚无主义中,寻找到沦陷中的无法自拔的自我和自然融入的画面,这也是人们奔向法依哨的理想和激情。走出花丛后,我又从清醒中回到了现实,将另外剩下的三分之一书籍载往石头房后,我们不再头晕目眩了,卸完全部的图书后,搬家师傅们走了。

烟叶黄了

烟叶黄了,这是法依哨最忙碌的时候,有用手推车推着烟叶的人,这大部分都是中年以后的妇女,收烟叶时,也有城里的男人和女人会跑进家来,因为烟叶黄了后,必须送进烤烟房,这是一个有技术的活计。高高的白色的烤烟房,很多次都进入我的镜头,并以各种角度去拍下它,烤烟房无疑是法依哨最令人瞩目的建筑物。如果从远处看它像是战争时代的雕堡,卫兵在里边可以看得很远。它纯白色的墙壁上布满了雨蚀的痕迹。是啊,这世界到处都是痕迹弥漫,每一种痕迹都是一条小路,也是思考者们被唤醒后的忧郁的眼神,所看见的时间。

而时间如果没有物对应,有多虚无?时间中可以拉开距离,望出去茫茫然,如果时间就在眼前,你会忙得晕头转向,所以,节令产生了,哪一段时间该种植什么?该收获什么果实,时间将虚无变为现实。

烤烟黄了,哪怕呆在石头房里读书画画,我也能听见村里的各条小路上有摩托车载着烤烟过去的声音,也有手推车,被双手的力量推到山坡上时的震撼之声……每一种声音都会从石板路上过去,这一条条石板上有些是新铺上的,更多的是自有村庄存在时就铺上的砂石路面。法依哨的山冈上到处都是喀斯特地貌中的天然石头,所以,很多人家筑起的围栏,也都是用红色和青色的石块筑建的,虽然看上去,这些石块有不规则感,但法依哨的民间石匠,却完整地保留下来了,这些犹如被蚁族蚕食,被黑暗之斧打磨过的天然艺术品。每家的门口都堆着像小山丘的石头,也堆集着潮湿的盛夏倾倒的落木,这两种现象是法依哨的阿细人家门口的门神。

烤烟房子的烟囱开始冒出了黑色的烟火,这是一个壮丽的气象:每一阵烟都会化为更奇异的色彩,但它们转瞬间就在奔往天空中消失了。现在,能看见烟囱的建筑物已经稀少了,新的建筑理念和材料已经替代了更多的日常生活中的古老。法依哨依然采用村里的烤烟房,将收割的烟叶烤到更成熟更醇香的程度,所以,观看到的一个个烟囱中正冒出比想象要更香郁的烟火,柴火在燃烧后的烟尘,还有从烟尘中弥漫出的烤烟叶儿味道,使尘埃和云图间有了更深切的相互致意。刚收割的烟叶儿,堆在门口的石头上要晾干湿雾,门口的烟农会翻开烟叶,将一些残缺的病变的叶子拣出来。因为一旦是送进烤烟房的烟叶,最终将被烟商的货车收走,去到更远的地方。

阿细人的史前遗产

法依哨的史前遗产在哪里?每次寻觅这些属于人文或精神领域的问卷时,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从石头的悬浮力中寻找到火的源头,这需要摩擦力。先是身体取暖时的温度,背倚着树体、岩石,在蓝色的宇宙活下来,温度是阿细人生命的元素,融入烛光焰尘中,身体获得了温度。而夜幕那么长而空旷,寒冷穿过了蜥蜴的爪,寒冷穿过了舌尖下的咀嚼味觉,两块石头,或者在无意间采撷的草叶,遇到了一块块石头后,发出了火花,于是,火光四射,这是传说中太阳的光泽。远古,是烟火升起之地,在火光中醒悟的远古众生们,他们发现了火光落入了枯草树枝,那古老的部落有阿细人的祖先,他们发现了火种,从大地磁石上跃出的火源,点燃了远古最黑暗的夜晚。先民们架起了柴火,干柴烈火从此以后,诞生了,这是火的遗产。

阿细人在天幕下一直在用赤裸裸的脚行走,顺着曾经栖居过的岩洞走出来。是飞翔在高空的鸟族人的翅膀,启发了阿细人的行走,人拥有四肢,但缺少翅膀,只有脚可以移动,用脚尖也可以勾勒鹰群飞过的路。哪怕在原始森林中同样有战乱,除了与野兽们的对峙和搏斗外,森林中同样有另一些来历不明的武士将领,自从地球上有物种起源的那天开始,简言之,自从地球上的万物万灵,感受到饥饿的时刻,就意味着漫长的苦役开始了。阿细人,带着弓箭,披着树叶,在一座座洞穴中住下时,总感觉到树影迷离,当一支箭射过来,就意味着战乱就在眼前,野兽们在林中嚎叫,厮杀过来了。每个生命,都在以饥饿的名义,在攻击中腾起身体。凡是生命,从古到今,都为了生存而迁徙。当原始森林响起了箭矢飞过声,阿细人又一次开始了行走。要找到避难所,要用赤裸裸的脚走出去,就像松鼠们从空中杉枝攀到了另一些藤条后,早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众多的森林野兽们,循着气味在迁徙。人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来自脚的运动。因为空中的翅膀在飞,地上的生灵们也必须行走。阿细人的先祖们,已经走出了原始森林,他们来到山冈上,决定住一些日子,便开始挖洞。阿细人在筑屋之前,宿于山洞,天亮后又出发:这是行走中的阿细人关于路的遗产。

一根骨针要从天亮磨到天黑,这是慢活,那时候,一切都会慢下来。现代人,你无法去想象阿细人打磨一根骨针的慢。这些慢啊,犹如日月慢慢地从地平线升起来,又落下去。这些慢啊,犹如树叶从青绿过渡到金色。这些慢啊,在石头或种子中落下去的,是不一样的生长之物。这些慢啊,没有时针可录制,也没有物理学和化学剂,以及数据可控制。所有慢,都在那一时辰,围绕着一根骨针用心地磨制,首先要磨出细长的针尖,还需要有针孔,从天亮到天黑的时间,一根骨针可穿上线,那细细的线,从骨针孔中穿过去了。多年以后,我的母亲告诉我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线可以穿过针眼,这个原理如此深邃,让我仿佛突然间就长出了柔软的翅膀,回到了古老的前夜:阿细人的祖先们从黎明到日落,手中磨制出的那根骨针,属于史前之夜。细小的针尖孔,从此穿过了一根线。历史,从此刻仿佛进入了又一种文明,所谓文明,就是从芸芸众生所发明而留下的生活史迹,线穿过了针眼,这仿佛就是一条河流的语言,史前的遗产。

双胞胎女孩

一对剪着短发的双胞胎女孩出现时,我们刚刚走完了一道斜坡,雾雨弥漫后的早晨,我们仍然坚持行走。今天是绕着村庄内部的小路行走。当双胞胎女孩出现时,我们走完了斜坡对面的小路,那高高的水泥房子多么寂寞,那对盖好了钢筋水泥房的中年夫妇又到城里打工去了,所以,新房子空着,无人住,他们的儿女也在城里上学,而他们的父母健健康康的,仍然住在水泥钢筋房下面的老屋子里。这就是古老和文明的彼此映衬,所以,在法依哨村庄,既可以看见新的人生所向,也可以走进老房子……一座又一座新旧建筑,仿佛就是法依哨乡村的未来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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