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母之腹

作者: 燕茈

早上,小宝闹肚子,我刚扯下尿包,他便喷了我一身的屎尿,我忍着恶心,忍着衣服湿答答带给我的不适感给他洗澡、换衣服。等我自己洗漱干净后,头疼不已。没来得及量体温就跑去上班,路上我总忍不住闻闻自己的衣服还有没有臭小孩留下来的味道。当妈妈原来是件这么恶心的事,我脑子是进了多少水才这么想要当妈妈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当时还是太年轻了。

头痛得不行,中午饭都不吃,拉开午休床就酣睡。终于熬到冷风萧萧吹过,熬到头要炸裂,直不起腰。可把我心疼坏了,去医院十分钟就能走到的路花了我十几块钱打车。剧烈的咳嗽将我的胃我的肚皮不断地撕扯。急诊挂号排队等了很久,医生说很可能是肺炎,需照肺部CT。我在打单处等了很久,医护人员在隔壁聊天。发现有个按铃的地方,我一按,人马上来了。我心里很窝火,刚刚就知道我在等,为什么非要按铃。我在冰冷的椅子上坐着,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眼里噙着泪。CT室的门打开,听到我的名字。我迫不及待往前走,似乎多等一分钟我都会死去。

进了CT 室,放好随身物品。准备脱掉外套,有人进来喊:“等一下。”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抬头瞪了瞪说话的人。这时三个穿制服的人,推着一个女人进来。

我心里暗骂:等你妹。

其中一个人对我说:“麻烦你等一下,这个病人有些特殊。”

我抬起头准备骂人,有个朋友教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如何跟别人吵架。她说以后有人欺负你或者PUA你,你就骂回去。她说凭什么呀,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我忙不迭点头,表示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她骂人的精髓发扬光大,名扬四海。我平时练习了很多台词,想着关键时候得派上用场。

我想说,凭什么要我等啊?你知道我等多久了吗?哪个病人不特殊?身体健康谁来医院啊?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流着泪默默退出CT室。真是白练了那么久的台词。

感觉过了好久,终于等到三个人护送轮椅上的女人出来。她脸色惨白,长发披肩,刘海挡住了半边脸,表情木然,如枯木死灰。脚上穿着黄色的拖鞋,腿上绑着铁链,厚重的不锈钢铁链。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紧张得不行。除了影片中,我从来没有在真实的世界里遇见过犯人。我听见一个穿制服的人安慰:“你也不要太担心。”担心什么?是她的病还是她的罪?

CT室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我喊一声“到”。

穿着制服的三个人推着那个女人离开,像推走了一个秘密。

肺部感染已经很严重,医生说我拖太久了。我没敢吭声,有病拖着确实不对。拿了住院单缴费,去住院部办理住院手续。填紧急联系人时,指尖一顿,我的父母我的伴侣都不在这座城市。在深圳,似乎也没有一个可以随意打扰的朋友。我为什么会在这座城市,像无根的浮萍?我的脚上也绑着一根沉重的不锈钢铁链,它无时无刻不在禁锢着我。

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我却觉得自己置身在苍茫荒野之中,没有一个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原来我这么孤单。

吊针将我的左手整得像五花大绑似的,从前觉得我的手挺好看的,又长又细,那么好看的手不用来弹钢琴用来握锄头真是可惜了。现在觉得用来做什么粗重活都应该。打三瓶针水,我问医生要多久,她说大概五个钟头吧。这么漫长,想想都觉得烦躁得很。我等啊等,无聊得不知所措。原来我和所有人一样,不擅长等待。

夜里没完没了的咳嗽从各个病房传来,让我辗转反侧,不时也跟着剧烈地咳嗽。天亮后,咳嗽好了点,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让我深深觉得自己被打扰了。她们直接推门进来,又急匆匆出去,从不关门,走廊里吵闹的说话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真让人心烦意乱。

“医生麻烦关一下门,谢谢。”每当她们不关门,我都要对着门口嚷。

整个上午我都在说这句话,一直说这句话。医护人员似乎少了这项培训,依旧我行我素,就是不关门。我按铃。“你们每次出门可以随手关门吗?”

护士说:“好,过来关门了。”

走廊里听见她对迎面走来的医护人员大声说:“31床说你们没有给她关门哇。”

再次进来帮我换针水时,又不记得关门。我大声喊,没人听见。我只好不厌其烦地举着针水下床关门。

主治医生来查房,我说我被吵死了,你们医护人员需要加强培训,没有一个人有随手关门的习惯。

她说可能是想让你多通风。

我说北风呼啦啦吹,通风加重感冒多住几天吗?

她说她等下会记得关的。结果是呯地一声关上了,着实吓我一跳。刚刚,给我送午餐的外卖小哥看我斜在床上打针,问要不要帮我打开门,我说不用。他走后关门是小心翼翼的,怕打扰别人。

手上贴在留置针上的胶布脱落,管上的插头晃晃荡荡,怕极了晚上被自己扯了下来。又不想按铃——我已经厌倦了说请随手关门之类的话。用女儿塞在我包里的发圈套在手上,将针头固定住。发圈粉红色,还串了白色的兔子,毛茸茸的,超可爱,和这手格格不入。

我在反思,到底怎么了?我为什么那么执着门没有关?

我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不是身体,而是心理。

我内心那只狂躁的小鹿总在胡乱地撞,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发它的不安,日夜奔腾、咆哮,随时随地准备炸裂。多么难过,在粗粝的生活中,我早不是曾经那个温柔和气的女孩子了。我常常一个人奔波在医院与家之间,奔波在工作与孩子之间,奔波在爱好与生活的琐碎之间……一个弱女子的眼泪把生活的尘埃和成一团稀泥模糊了前面的路。

想起有一次深夜两点发的一个朋友圈:“所有人都需要去理解,那么我呢?我会想到死;不敢开窗怕把孩子丢下去;害怕听见许多话;连妈妈的电话都不想接;厌恶许多人和事。”天没有亮我就把这条朋友圈给删了。还是有许多朋友看见,一个个打电话问我怎么了,叫我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问有没有对药物过敏,有没有疾病史,有没有受过伤,有没有做过手术,抽不抽烟,喝不喝酒,熬不熬夜?我一一摇头,说,熬夜。带孩子没办法。医生了然。平时例假正常吗?不正常。有多不正常?比较任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不来就不来,想不走就不走。有时一个月来几次,有时几个月来一次,有时很少,有时很多,多得可以染红整条裤子,顺着裤子流到地上再往前缓缓流动。痛经吗?痛。一点点痛还是很痛?很痛,像即将生孩子的阵痛。之前没当妈妈时就痛得蹲在地上走不动。看过医生吗?吃药了吗?看过许许多多,中医西医,大医院小医院都去过。听说过的中医都去过,中药吃了有一屋子了吧。是多囊吗?是啊。孩子怎么生的呀?送子观音送的。现在还有看医生吗?还吃药吗?医生说多囊会引起不孕不育,说我已经有孩子了,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就不吃。那你吃药了吗?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那你也任性。嗯,和大姨妈有点血缘关系。医生耐心又费劲地和我聊着,满脸心疼。我说你们医生不是见惯了生老病死吗,怎么这副表情?我笑得突兀。

他说还是觉得你不容易。痛经多少年了?我看向窗外想了很久,我已经快忘记那年多少岁了。22年了。说完,眼睛一热,泪水涟涟。初潮就开始痛吗?是的。那时有看医生吗?没有,那时不懂,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痛的。那时女孩子们对大姨妈的事都害羞,不与人说,包括妈妈。那你还有心思读书?没有。上课想睡觉,下课还是想睡觉,晕晕沉沉。成绩怎么样?好过,后面一直烂,我是学渣来的。生病了成绩不好也正常。大把人生病了成绩也很好,可能还是天资有限,不够努力。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当作家,很想学中文的。后来当作家了吗?看你也有点像。我也写作。挺好的,不要想太多。嗯,我没想,现在的理想是当一个好妈妈。没错的,妈妈是女人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医生不是很忙的吗?你怎么那么有空聊天。你这孩子能不能有点良心?我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放心啦,我早走过来了。他也笑了,笑得宽厚且包容,没大问题的,以后还是不能大意,有事要及时就医。我点头。

目送医生离开病房,我又算了算具体时间。22年,没错。那么久了呀,我一惊。我居然被这恐怖的、疼痛的、难以启齿的大姨妈困扰了整整22年。我还记得很清楚,在中学的课堂,血渗透了卫生棉,渗透了裤子,顺着课桌的椅子一点点流到地上。还有顺着裤腿往下染,染红了我的小白鞋,再流到地上和从椅子上流下的那一摊血汇合。我的脚踩到哪里都是血印,我害怕极了,脱了校服的外套擦凳子擦地板,擦得心跳加速、慌乱无比、羞愧难当。这诡异的流血事件校园里传说了一阵,在那个简陋的小镇看了十年医生都查不出原因也治不好,直到我工作后在市区医院检查才知晓是多囊。

在更早以前,我妈硬着头皮打电话给在市区的一个大姐姐,请她帮忙带我们去看医生。她叫我们在虹桥酒店路口下车,去长安街等她。母女俩花了十块钱坐班车到河源,司机忘了在虹桥酒店路口给我们停车,将我们送到车站。我们没有来过市区,不知道长安街在哪里,没有手机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她。母女俩问了好久的路才走到长安街路口,找个商店,对着皱巴巴的纸条给大姐姐打电话,她说足足等了我们半个钟头。

我们从街头走到街尾终于和她相遇,她很漂亮,嫁到城里了,生活自然也最好。她见面的第一句话问怎么走的,不是说好了在长安街等吗?她很生气,妈妈赔笑,道歉,解释原因,说我们农村来的不知道路,请她包涵。她面无表情,我全程沉默。妈妈会找她,是真的想不出可以找谁。母亲对河源市区一无所知,我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她哪里知道,一个只知道玩泥巴的乡下村妇是鼓足了多大勇气才给她打电话请她当这个引路人的呀。妈妈一脸讨好,说她还是那么漂亮,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老。她终于笑了,带我们去吃早餐。每人点了一份粥,十块钱一份,妈妈这个村妇礼数倒是知道,主动买了单,她也不争。

去医院后,医生说周六妇科医生休假了,叫我们改天再来。坐在班车上,我无比心酸地哭了。一想到莫名其妙花了几十块钱,我就心疼得不得了。那时我一周的伙食费才5块钱。更难过的是,我在那个姐姐毫无体谅的责备中体会到了一个穷人的卑微与无奈。后来妈妈叫我请假再找那个姐姐带我们去,我死活不去。她说钱花了还可以赚回来,身体最重要。我说不是钱的事。后来想想,也算是钱的事。后来再想想,那时为什么要求人呢?直接去医院不就好了吗?不知道怎么去医院就问路,到医院不知道怎么办就问医生好了呀。那时妈妈心里没底,我也是。我们走在城里畏畏缩缩像只老鼠,不知所措。

已经过去22年了,我依旧记得那位涂着烈焰红唇的姐姐斥责我们时的每一个动作;记得母亲畏畏缩缩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一般无措;记得那天的大巴车是绿色的,车窗外狂乱的风将我的泪吹干一遍又一遍。

原来刚刚会诊的是心理医生,他说我很明显是有抑郁倾向的,需要进一步治疗,叫我第二天去做评估。我嘴上说好,心里已决定不会去。晚上医生给我多加了一粒改善情绪的药,我悄悄丢掉了。我害怕自己真的抑郁了,害怕自己会对药物产生依赖。

医生还说我的敏感、焦虑以及对这个世界的防备就是从那次就医经历开始的。

那么,这种焦虑的情绪可以到什么时候结束呢?

隔壁床的女人和我一样的症状,她说就是带孩子累的,这个月已经第二次住院了。我问她几个小孩了,她说四个。我有些难为情起来,只有两个孩子还叫苦连天的我是不是矫情了?她说三胎想生个女儿,四胎是被女儿的一番话影响了。

女儿说什么了?

她说她死了以后就像气球一样飞到了天上,她一直想做我的女儿,被抓回去了,那人说要排队。她就回去排队,等了好久好久,她每天看见妈妈和哥哥们在一起。终于等到自己,就一下子钻进妈妈肚子。妈妈肚子好无聊的,只有一根绳子玩。女人说当时的自己听得起鸡皮疙瘩,女儿还不到三岁,牙牙学语,却能完整讲述这些。她联想自己怀孕前做的一个梦,梦里看见一个妈妈整天骂女儿,她看到小女孩好可怜,让人心疼,就对妈妈说孩子小,不要整天打骂,要耐心,然后还陪着女孩玩,给她买吃的。小女孩问她能不能做自己的妈妈?她说你已经是别人的女儿了,我不能做你的妈妈。女孩又说,那下辈子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妈妈?她说可以呀。女孩很高兴,说,妈妈,下辈子要等我呀。

梦和女儿似真似假的话莫名地连贯,她觉得女儿一定是没喝孟婆汤。四宝来的时候,她实在不舍得辜负孩子的等待,那么小,在天上像气球一样,轻飘飘,无依无靠地等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讲这些时,我看到了一个母亲内心深处伟大的柔软。

她说真的很累很累,家里永远都是乱的,你刚刚收拾好,就被捣乱了。四个孩子天天抢东西、哭闹,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忙。忙完早上忙晚上,永不停歇。看医生都是背着孩子来的,四宝才一岁半,离不开妈妈。我说我们得的是肺病,传染给他了怎么办?她说没办法,病了再治吧。

有时,她打完针就回去带孩子,有时她会带着孩子来打针。小男孩刚学走路,上蹿下跳,对所有东西都好奇。病房里回荡着他的哭喊声,我一听这样的哭声就焦虑,仿佛我的孩子在我耳边哭泣。他的妈妈不停地和我说抱歉,训斥他不要吵。这种愧疚感,我抱着孩子在公交车上、在办公室里、在画展厅,都有过。我说没关系,我怎么会不理解。我对着小孩笑,他也对我笑。我给他拿了两颗樱桃,他蹬蹬蹬就跑了过来。真可爱。感谢他的妈妈,没有辜负他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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