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

作者: 安卡

早晨醒来,从屋顶瓦片透射的光线里,她知道今天的天空是阴沉的。阴沉的天持续很多天了,阴沉与阴沉之间的区别在于她的心情。屋外有几声轻细的鸟叫,仿佛很远,像来自乡村最高的山头。很远的声音让她愉悦。没有一刻犹豫,她翻身起床。

木门半掩着,屋外果然是雾蒙蒙一片。走出大门,一阵冷气袭来,她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母亲正在弯着腰清扫屋前的坝子,大扫把一声声划过地面,她的心情一寸寸变得欢快。母亲发现她已起床,搁下扫把,笑着进屋给她张罗早饭。和之前的每一次远行一样,母亲会让她吃得饱饱的。

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大雾依然浓浓地散漫在乡路。十几里的乡路,她越走越热,踏上去重庆的长途客车时,额头甚至冒着细细的汗珠。

车内拥挤,没有空座位,她迅速抓住椅子靠背支撑,然后新奇地在车上张望。客车启动,她差点向后倾倒,但她像个不倒翁一样迅速站立,还忍不住笑出声。仿佛客车就是一个供她玩耍的大玩具。毕竟,那年她只有十岁。

她七岁时第一次走向大客车的情形,至今清晰:牵着母亲的手,走在乡村的小路上。清晨的露珠带着好闻的清香,朝阳从侧面洒下来,母亲的影子包裹着她的影子,她故意跳着往前一步,她瘦小的影子便显露出来。

母亲拉她上客车的那一刻,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哪里都好,大客车载着人们在公路上飞驰,把所有乡村的山和田野作物全部抛向车后,连卷起的尘土都预示着另一个世界的美好。那一路,她和客车一起路过一个又一个乡镇,路过一个又一个车站,车上的人们被摇晃着睡去又在摇晃中醒来,她却觉得这客车是大型的摇篮,但兴奋让她没办法入睡。最后,她和母亲到达父亲谋生的重庆。

她曾听父亲提起的重庆,是高楼是青瓦砖房,是川流不息,是美食遍地,是工厂,是商品,是热闹。站在乡村的小山坡,她会常常望向远方,外面的世界是可供她任意想象的世界。而今,当站在这个曾无数次想象过的地方,她感觉属于她的新世界要来了。

站在重庆城市的街头,她贪婪地呼吸,不停地张望。街头巷尾充满了各种美食的香气,着工装的人们洋溢着泥土之外的笑容,水泥与砖头砌成的高楼比她想象的还高,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阳光,让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又一个巨大的梦境中。城市和乡村有那么多不同的气味,人群、食物、空气,甚至灰尘,都是新奇的气味。

这是父亲的城市,以后应该也是她的城市。不过一个暑假,她已经把附近的溜冰场、街机游戏、旧书摊、公园、废弃铁路逛得娴熟。这是乡村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她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城市这一切。待回到乡村,她就喋喋不休地向小伙伴炫耀,小伙伴就好奇又茫然地听着。

此后的假期,母亲要忙于家务,她便独自一人去父亲的重庆。她只需记住客车上的线路牌,记住中间站和终点站的地名即可。这一次,她依然独自上路,带着寒假的凉风。

客车依然颠簸地穿行在公路,在各个车站停停靠靠,卷起一轮又一轮黑色的烟尘。她其实有些困了,但她不敢睡。她会强打精神和疲倦斗智斗勇,比如掐掐大腿,比如听听周围的鼾声。她必须坚持等到司机师傅喊一声“戴家沟到了”,便迅速跳下车。这不是她的终点站,她需要转一次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她站在那条T型公路口,风灌进脖子让她有些打颤。原本时隔一二十分钟的班车总迟迟不能出现。她的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跳着脚问:“妈妈,好冷哦,我要去重庆城头买滑雪衫。”身边的妈妈蹲下来捧着小男孩的手不停揉搓:“要得,我们去解放碑买。”噢,原来,她以为的“重庆城”,在他们眼里,并不算“城”,解放碑才是。她想,几年来一直在中间站下车,从来没去过前方的终点站,是解放碑么?是又一个新的世界么?她想和这位妈妈聊聊。还未启齿,一辆比之前的大客车小一些的车来了,母子俩上车走了。她站在风里,有一些失落。

到达父亲的住处,父亲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将手上的油擦了又擦,走过来捧着她的手,和那位母亲一样不停地揉搓。父亲的大手很温暖,她的手一会儿就热乎了,所有的凉意也都消失。

她还没见过雪,她问父亲“滑雪衫”是什么,很时髦吗?父亲和一帮叔叔、阿姨笑着说,明天带她去买。那一晚,她都做一个梦:牵着父亲的手,在解放碑的街头,在有滑雪衫卖的商场,迟迟动不了步……

那一年,重庆下起大雪。她拥有了人生第一件滑雪衫,红色的,有拉链的,面料光滑的,厚厚的,轻柔的,可两面穿的漂亮衣服。她的整个冬天乃至次年春天,她都穿着火红的滑雪衫走在上学的路上,她是那个村庄最热烈的小孩。

她的心情自从上个礼拜三就开始迅速下滑,她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带降落伞就坐上了一架不是很牢靠的滑翔机,是选择坠落还是选择飞翔,她一直都拿不定主意。许多时候,心情对女人来说是真正的奢侈品。就好像她们在爱情里追求恒久到白头一样,是想挖空心思得到的事物。她们拼命地挖,掘地三尺地挖……

事实上她无论心情的好坏,她都喜欢小酌。尤其是在立夏立秋之间,小酌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那时,她的生活无后顾之忧,有一个可称兄道弟的暖心孩子,有一间并不太大但向阳的书房,有几个随叫随到的死党,有几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她以为自己便是可以挥斥方遒主宰命运的人生赢家了。

眨眼又是一个礼拜三,她望着星星点灯的重庆夜空,此时,她的心情糟透了。或许是因为岁月不饶人,她想,26岁,青春已经捉襟见肘了,应该主动抓住青春的尾巴,于是第一次一个人潜入深夜的腹地,去独自体味这座城市。

她找了这么一个一击即破的理由,一个人带着遛鸟赏月的心情跑到了一条热闹的美食街。她一定想象不到,当她36岁时,会觉得十年前的自己,正处在多么绚烂的年华。在这个爬坡上坎、索道跨江、夜景璀璨的城市,相比于听男人滔滔不绝地谈着新鲜出炉的欧元,她很遗憾没人跟她谈谈顾城和海子。所以她更喜欢一个人坐下来,喝一杯速溶咖啡或是一杯没有任何牌子的白酒。

她出门时带了点现金,防盗门与门框发出的那种沉闷的声音,使她原本就脆弱的心不禁微微颤抖。她来回走了好几条街道后,向一个名叫“加勒比海盗酒吧”的玻璃门走过去。当然,这个酒吧名字或许是她凭空想象的。她常在一些有点情调的小酒吧小酌,基本是和几个死党。死党们同病相怜地相互庇护,使得她越发感慨世间兴许同性之间的友情才是长存的。买单的时候,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里默默哼唱《无间道》,这是她在电脑上经常听的一首歌,她把它设置为循环播放——“我还没有结束,无止境的旅途,看着我没停下的脚步,已经忘了身在何处。谁能改变人生的长度,谁知道永恒有多么恐怖,谁了解生存往往比命运还残酷,只是没有人愿意认输……”

她最喜欢的就是加勒比海盗酒吧的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它可以让她的视线毫无阻挡地扫描玻璃窗外的景致和一些看起来动作优雅的人。偶尔遇见熟人,她会透过橱窗宛然一笑,仿佛隔着玻璃的对视才是让她最安全的距离。

她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稍微踮了一下脚尖,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可以随便旋转的椅子上。酒吧里一个看起来落魄的中年男子,正在吹奏张学友《雪狼湖》音乐剧的闭幕曲《爱是永恒》,玻璃窗对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所谓的苏格兰风情画。

她沉浸在这样的气氛里。在灯光的照耀下,酒吧里纱窗颜色显得有点像翡翠的绿,她都产生了想把它们扯下来换到自己家里做窗帘的冲动。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谁也不会知道她在嘈杂环境中,心底藏着什么样的激情。她仿佛是这个酒吧的观众,冷冷地看着那些神情神秘的女人,看那些摇摆着身体慢嗨的男人。唯一让她融入这个酒吧的,是她十个指头有节奏地在吧台上轻轻敲打。有点像热带水草,它们穿梭在灯光与吧台倒影之间。她觉得手指微不足道的敲打声接近心脏,听得到心跳声与爵士乐稀里哗啦的附和声,尽管当时加勒比海盗酒吧的环境是那样的嘈杂,那样的云里雾里。

她在加勒比海盗酒吧呆了将近半个小时,走出酒吧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她滴酒未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她,明明想要放肆一下,结果脑门上被高人贴了一道灵符,无功而返。她只抽了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这种香烟风格独特,口感淡雅而清新,醇和而协调。她在加勒比海盗酒吧里最有创意的动作,她后来想起时感觉自己就是一幅抽象画。她侧着身子让酒吧的灯光投射到杯中的酒水中,然后她摇晃着酒杯,看着光线在杯子上轻微的变化,她懒得分辨,光线会不会因为杯中酒的颜色而发生改变。

她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一条又一条街,走过一块又一块小灌木丛,经过一个又一个电话亭,回家的路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京广线,不知何时才能带着安然的心情,畅通无阻地走到尽头。

因为高楼大厦,也因为路边一些树木,夜晚的城市灯光透过两道防护栏后被分割得东一块西一块,她的身影像一个做得很细致的Flash人物,在方寸间的屏幕里行走,越走越小,渐渐模糊。

在这座城市里,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从书房窗子望出去,太阳耀眼得让人眩晕,看不见树叶闪动。这是重庆最明朗也最狂妄的季节。她煮着茶,听着茶壶里的声音:咕嘟、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倾吐着“孤独”的煮茶声在空气里浮游。她打开书准备阅读,却发现此刻很难心无旁骛,便又合上书。

儿子今天和同学去重庆南坪看动漫展。经不住她一系列的絮叨,早上九点,儿子不耐烦地丢下一句“放心吧,肯定走丢”,就独自出发了。

孩子向世界张望的心,总是大大超过自己周遭的世界,大胆而热切。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也渴望被世界看到。儿子的第一次独自出行,动车不过二十分钟便可抵达,却仿佛触发了她的回忆键。她想起那个走了很远的乡路,坐上长途客车,再转车去重庆的七八岁的自己。只是,现在角色转换,她很想知道,在没有手机的时代,自己独自离家的时候,父亲母亲有没有如她此时担忧儿子这般焦虑。她记得懂事之后的岁月,每一次离开重庆远行,母亲都是笑着给她送行。

孩子之所以天真,也许因为无知,所以更愿意去接纳、去相信。成年人的天真,也许因为“相信”太远,人总是向往遥不可及的事物。所以自儿子三岁起,她便开始带着他四处游走。去游乐场、去长城、去海边、去高原、去雪山、去沙漠……一路带孩子看世界,更像是对儿时那个孤单的自己的补偿。

她开始翻看电脑里那些带着儿子出游的照片。翻着翻着,儿子就长大了。他额头上有了几粒明显的青春痘,而她还时时记起他几个月大时脸上的红疹。被照片刻录的岁月,因为手机的便捷反而需要记忆的检索,需要反复翻阅才记得深刻。而她那些不曾被照片留存的岁月,却不经意就会跳出来。她记得那个难得下雪的冬天,穿上火红的滑雪衫,走在上学的路上,脚下发出好听的声音,仿佛是一种宣告:美好的世界,我来了!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越是时髦的东西,越容易过时。很快,“滑雪衫”连名带物不经意间消失。各种款式和面料的棉袄、羽绒服轮番登上时代的舞台。

中午,朋友给她打电话闲聊。说起在老家乡镇修缮了一个小院,养了好多花,种了好些树。朋友的声音舒缓柔和。她微微地笑着说,那个曾经数次痛哭流涕叙说在深圳打拼异常艰难的人,已踏过万重山,回到真正的生活。朋友说,你也是啊。

关上电脑,续一壶茶,听着茶壶里咕嘟咕嘟声,她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焦虑慢慢消失。其实书房很小,最远的距离不到二十步。这是重庆一隅,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早已容下她的肉身和灵魂的一隅。她终于安静地打开自己喜欢的书。

下午四点,儿子打来电话,兴奋地聊着动漫展,聊着密室逃脱,聊着奶茶和外卖,说他已买好回程票,晚上十点回家。

她知道,他已开启了他的新世界。

(责任编辑: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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