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群蝉造反
作者: 冯洁一
从高尔塬林场回来,我去医院看耳朵。冷静的男医生问我症状,我摆摆手说:“听不见,听不见……我只听见蝉鸣,你说的话也是蝉鸣。”男医生斜我一眼,拿出一张纸,赌气似的一笔写下六个字和三个感叹号:“去看心理医生!!!”
于是,我意识到病情的复杂性以及严重性,好一通折腾后,三个科室四名医生坐下来给我仔细会诊。我们用书写的方式交流,感觉像谍战剧里的情报人员在秘密地传递情报,反倒觉得这病有点意思,不再焦虑。
几个医生有说是普通耳鸣的,有说是幻听的,有说是神经衰弱的,还有说是受到惊吓的。最后唯一能达成的共识是:受到了超分贝蝉鸣的严重刺激,导致耳膜受伤。
这个结论我认可,无论是从生理的角度看,还是心理的角度看,都基本符合事实。至于病的轻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周后,耳朵好了。
我平时不刷抖音,也很少看微信朋友圈,所以,关于今年在铜川照金一带抓知了猴异常火爆的事情,知之甚少。去年7月,某作家高研班培训在照金举办。我利用“地主”之便,前去蹭课,才发现了这一奇观——细雨中,沿途停满了来自周边各地的汽车,身着五颜六色雨衣的人群,散落在密闭的丛林中猫着腰前进,让人联想到电影《鬼子进村》里的那个特写长镜头。
与我同行的一个朋友说,现在是白天,所以这些人抓的不是知了猴,而是知了猴外面的那个壳,叫蝉蜕。更值钱的知了猴,天黑后才会从地里钻出来,所以真正的壮观景象在晚上。
最后一堂课,下午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阿来老师授课。我一激动去得太早,八点半就赶到了照金。不过这很好,我可利用一上午的时间,好好看看有关蝉的事情。
蝉,又叫知了。这个小东西在蜕壳之前,叫知了猴,有点古铜色,手指肚大,圆鼓鼓肉嘟嘟的模样,所以又叫肉蛋。据说很好吃,一只可卖到近一块钱。蜕壳之后叫知了或蝉,会变得又黑又硬,像一只巨无霸大苍蝇,生命便安全了。我想,知了猴选择夜晚钻出泥土,应该为的就是安全。一个左右时辰后又着急地蜕壳,是意在解读成语词典里“金蝉脱壳”的引申含义吗?
夏日蝉鸣,有些人听着舒坦,有些人却听了烦躁,对于我等有点文艺情怀的人来说,听蝉则有喝酒一样的况味。在濛濛细雨中,我向照金小镇的后山里走去。担心的是,今年这么多人抓知了猴,蝉会不会灭绝了呢?还会听到蝉鸣吗?这不,都到半山腰了,还听不到一丝响动,心里不免伤感起来。
魔术的意义在于看不懂,看懂就没意义了。这话套用在这大山里的蝉身上,可以这么说:群蝉合唱同一首歌,趣味在于神秘莫测——它们猛唱猛停。猛唱时,天籁之音响彻云霄;猛停时,碧波滚滚万籁俱静。当我正为听不到蝉鸣伤感时,忽天际传来响雷一般,群蝉齐鸣,震耳欲聋。
没有到过照金的人,可能想象不来这里的天然植被是什么样子。避开谷底的漂亮小镇,目之所及,目之不及,都是铺天盖地浓云稠雾般的绿色森林。远远望去,汽车是从森林里钻出来的,河流也是从森林里淌出来的。有当地农民骄傲地对游客说:“给轮胎用气管子戳几下,拿回家就是氧气瓶。”
牛毛般的雨丝密密地飘在云雾里,让人忘记时令在夏季。是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才是夏季的样子。所以农民又说:“我们这叫小气候,好赖飘起一片云就会细雨纷纷。”难怪这里聚集了那么多蝉,知了知了,原来这小东西知道选择有小气候的地方。
这蝉鸣如来自天国的福音,撞击到森林盖上,打动了飞鸟和走兽,于是叠加出飞鸟、走兽的二重唱、三重唱,一波一波荡向远方,被密林收藏。我真想打磨一下自己的音乐天赋,哪怕修正不掉五音不全的部分,也要为此歌唱再添加一重和唱。
听说,与照金一路之隔的高尔塬林场蝉更多。几天后,我专门前去再听蝉鸣。
不知是不是因为林子里人太多的缘故,这里的每只蝉都好像带上了扩音器,听起来像怒吼,像炸雷,旋律乱而烦躁,而且叫起来永不停歇。我听得脑袋发晕,捂着耳朵赶紧躲在了车里,回来后就得了那个蝉鸣不绝于耳的毛病。
二
那天,大概因为去照金太早,后山里前来采摘蝉蜕的人只有三个。他们说是从印台区坐公交车来的。算算时间不对啊,从印台到王益,从王益到新区,从新区到照金,一路走来怎么说也得四五个小时。也就是说,他们这么早到照金,至少凌晨三点就从家出发了。可那时候公交车离出发还早着呢。难道他们一晚上就住在树林里?据了解,来发蝉财的人没人肯出钱住旅馆。西安、咸阳等远地方过来的人都开着车,晚上就住在车里,好多天连续作战。
我没有晚上去体验抓知了猴,也就没能亲眼见证金蝉脱壳的动人过程,所了解的一点知识是从抓知了猴的人那里听来的,或是网上查阅的。
知了猴从卵大一个生命开始,在地下生活两三年后,一天夜里冒着危险钻出地面来。它们急切地想找到一根树干,小树枝也行,奋力往上爬。突然,停下脚步安静下来,开始用力顶破背上的壳,然后一团浅黄色软软的身子拖着一双嫩绿色的翅膀出壳了,和小鸡出壳一样隆重。几小时后,身体变黑,翅膀变老,想飞便飞,想唱便唱。
我当然知道,蝉鸣不靠嗓子,而是雄蝉腰里别了个“镲镲”,震动发音。但我偏要理解为蝉有一副金嗓子,因为只有连通肺腑的嗓子才能把情感抒发到如此极致。这就好比笛子与锣,唢呐与鼓,演奏的感情色彩完全是两码事。
人们黑夜里打着灯抓知了猴,心是忐忑的。眼急手快的,一晚上能抓上千只,手脚稍微慢一点,眼看着知了猴就争分夺秒地蜕壳了。一旦蜕壳,一块钱就报废了。虽然蜕下来的壳也是宝,但远远比不上一个知了猴的价格高。
我问,知了猴抓住后还会蜕壳吗?回答的人说,不会,它们蜕壳需要安静下来,一大口袋知了猴装在一起,那会多恐怖。
我说,那你们就是凶罗刹。那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谢谢,以为我在夸他们很能干。
我想,如果我是一只知了猴,会怎么办呢?现在,我就是一只知了猴。
我先赖在地洞里不出来。可生命是遵循一定规律的,瓜熟蒂落,呆在里面会憋死的。再说,人们手里拿着铁铲,一铲子下去我可能粉身碎骨。那乘人们还没发现我,提前先撑破壳变成蝉。变成蝉,人们就对我不感兴趣了。可生命是遵循一定规律的,瓜不熟,死拉硬拽会坏掉的。我揉揉眼睛,这可怎么办呢?
正当我万分难过时,有人喊救命,一条蛇缠住了人。趁乱的几十分钟当口,我成功蜕壳了。呵呵,“金蝉脱壳”,我诠释得多么精准。过一会,又听有人喊救命。原来有人迷了路,警察叔叔都来了。呵呵,我的很多同伴们也趁机蜕壳了。
我还听庄子说,蝉不知春秋。这不摆明了笑话我们寿命短吗?我不觉得我们命短,玉皇大帝打个盹,你们人间就是一百年。玉皇大帝说,人类生命如此短暂,活着真没意思。你们不是照样吃喝玩乐,死缠烂打也要活下去吗?
三
夜晚的美食街上,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儿摇摇晃晃地站在烧烤炉前,手指塞进嘴里流着涎水,眼巴巴盯着火苗里挣扎的知了猴。爸爸说:“吃活的,活的新鲜。”小儿跟着说:“吃活的,活的新鲜。”孩子清澈的眼睛里是几个垂死挣扎的小生命,他在大人的启发下,种下的会是什么意识?
关于我们中国人的美食,全世界都为之吃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吃的,有的吃法更是惊世骇俗。
二十五年前,从广东回来一个老乡,给我一家人讲外面精彩的世界。说一家驴肉品牌饭庄,拴一头毛被刮干净的活驴在门口,客人指哪一块肉现场就割下哪一块肉。我至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愿相信它是真的。但我那老乡赌神发咒地说,他亲眼所见。
有些悲剧不能催人泪下,却因为荒诞更令人难以忍受。
人是个长嘴的动物,吃是要好好吃的,否则要嘴干什么。我见过一个现代化的宰牛企业。一群牛向一个近在眼前的多媒体虚拟牧场跑去,张开嘴就要开心地吃草,一把大刀一闪而过,牛头滚到了一边。说心里话,我是感谢这个企业让牛在快乐中死去。我听说过阿訇宰牛,牛流着眼泪被五花大绑,恐惧地等待那残忍的一刀,实在令人心痛。
有人说知了是害虫,吃树的汁水,该死。我觉得,它们的初衷无非和羊吃草一样,只是找口吃的而已,比起人的吃相要文明得多。
关于知了的事,近期的确经历了很多。我给我妈细细地讲近来的经历和所见所闻,我妈说,知道高尔塬的蝉为啥能把人耳朵震坏?它们是在造反,造人类的反。
山路弯弯
一
上过两天几何课的人都知道,点是没有部分的东西,线是没有宽窄的长度。点和线,既真实又虚无。三伏里的一天,与43年前的小伙伴们聚会后,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几何意义上的点,将来走完的一生也不过是筷子长的一段线。如果说之前,我嘴上谦虚内心还存有一点傲气,这次聚会“啊、哦、唉……”吐出一连串的语气词后,再见人唯恐自己不够伏低做小。一次小小的聚会改变了我的处世态度,我对所有幸福的或不幸福的人,都想道一声“珍重”。
我一直反对参加大型同学聚会,得意时反对,失意时更不赞成。今天,我却冒着酷暑千里迢迢赶回陕北老家,同43年前的小学同学们团聚。我们本打算再缓缓,等到秋季凉爽一点,可又怕万一耽搁几天再少一个。
我们毕业时全班9个同学,今天4个来不了。
为了保留一点神秘感,也为了纪念小时候常玩的藏猫猫游戏,这次聚会的发起人王九毛说,事先都不要互相加微信、通电话,并且还布置了一个作业:每人都想象着在心里给同学们画一张像。
见面后,我们都有点拘谨。曾经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因为43年绵长的岁月,成为了陌生人。
王九毛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他说:“两年来我的主要心思就是能把大家弄到一起吃顿饭。”他眼圈一红我们都跟着泪水汪汪。他说:“大家都坐,别拘束,各自先介绍一下自己是谁。”我想活跃一下感伤的气氛,接着说:“先让大家猜猜吧。”于是我们像做游戏一样,让大家猜猜“我是谁”。我们一个个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让其他人猜。孩童时一张张稚气的脸,蒙太奇式地在我眼前掠过,我还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急忙辨认不清谁是谁。
因为营养不良,当年我们大部分小学毕业的孩子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小学读完算是不错的学历了。之后,我们像被大风吹散了的蒲公英种子,我跟着舅舅去上中学,其他同学不知音讯。
我们是一个特殊的班级。那时,我们和低一级的30多个同学共用一个教室,因为我们是班里多出来的9个学生。多余出来倒不是因为编制问题,而是那个窑洞已经塞满了孩子,只好把我们插班到低一年级。关于这个问题,我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被亲妈送给了别人,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来自3个村的9名同学更加亲密,一起逃学,一起考试作弊、抄袭作业,关系铁得很。
43年前是1980年。那一年:
深圳、珠海、厦门被确定为经济特区;
全国农村经济工作重点讨论包产到户问题;
中央明确了计划生育的方向,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两年后,计划生育政策被定为基本国策;
中国科学家首次登上南极洲,标志着极地考察事业的开始;
我们陕北整个乡村还没有通电,大人孩子都没见过电灯,夜晚漆黑一片。乞讨的人拖儿带女,随处可见。
按理说,这样的聚会,应该摆一张毕业照的,这样才显得正式而有仪式感。可是我们没有,当年,9个小屁孩要请摄影师拍一张照片,那是多大的浪费,多奢侈的事情。
摄影师卡蒂埃·布列松有个“决定性瞬间”理论,他说最佳照片就是抓住恰好出现的那个瞬间光影,无论人还是物,此瞬间显露出的是非比寻常的意义和美。今天我们再次相见,随便一部手机都能拍出超出真相无限美的照片,可43年前那个瞬间的意义和美永远无法弥补。
二
我们5个人围坐在一起,各自讲述43年里自己的人生故事,以及打听来的另外4个人的故事。这些反映个人命运的故事紧贴着近半个世纪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社会变革。
先说彩彩。印象中,她个子最小,一对毛眼眼很大很美,睫毛长长的像湖岸柳。十九岁时也就是我们毕业的七年后嫁人了。在全国计划生育政策实施最严格的十年里,她竟生了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宋丹丹有个小品《超生游击队》,最能表达他们夫妇狼狈偷生孩子的情形。四个姑娘分别叫来弟、招弟、盼弟、思弟。第五个终于变成男孩子了,可令人心酸的是,那孩子太淘气,出生时先伸出一条腿来。夫妻俩不敢去医院,母子俩就这样死在了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