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黄河

作者: 刘俐俐

说是在追黄河,一点都不假。

在我五十多年的生涯中,路过黄河的次数并不多,并且大都在深秋时分,隔着汽车或者火车的窗户,只或远或近地感知到了它的瘦长、蜿蜒、浑黄,或者一份沉重的生命感。

而这一次,我出差到合阳,忙完事务,随着职中的陈校长一行零距离地来到了黄河岸边。此时,黄河流量充足,静水流声,河边的故道上,芦花正泛白,柔柔的花絮,随风飘落在水面上,引起众多鱼儿争相追逐,随流水向下游浮去。

秋色也正在褪去,芦苇丛大片大片被涂上了金色,一道亮丽的金黄。陈校长说,芦苇的芦缨前阵子已经被县城周边的人掐去,留待冬闲时编高屐草鞋,当文旅产品出售,还说这种鞋保暖,蹚雪踩泥如履平地,这种感觉我未曾尝试,也只能想象一下了。

和我们一起行走在河道上的,还有一群鸟儿,灰身子,红头顶,黑尾巴。陈校长指着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只鸟儿说,这种鸟叫作“精灵鸟”,在河道上空很常见。他的话刚落下,这鸟儿落在旁边的芦苇上,小眼睛不停地张望我们,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像是在欢迎我们。很快,我又看到了另一只,体型稍大些,黑红相间,正从一丛较为密实的芦苇深处探出头来,飞快地掠过我们的头顶,向着河岸深处的芦苇荡悠然而去。

因为不是周末,河边较为安静,石头砌造的堤岸被铁丝网在一起,每间隔一段距离就砌造出一处石碓,据说是用来抵御洪水的冲击。不远处,还在整修的河道里,工人们忙着运输、拌料、抬石头、砌造,一切显得有序而又繁忙。

往前走,河床越来越瘦小,人工种植的金丝菊、格桑花渐渐稀少,只有杂草和横生的芦苇,一丛一丛随意散落着。很多行人从这里止步,往回折返,我们因为想更多探究这条河流,故而继续一边往前走,一边张望浑浊而缓慢的河流,就像张望一个普通的人一样,那种属于黄河跌宕起伏、浑厚奔放的美,似乎只在古人的诗歌中得到极致的呈现了。比如“远上白云间”的时空提拉,“长河落日圆”的极度荒凉,“欲渡黄河冰塞川”的行路艰难,似乎将黄河的青年、壮年、暮年逐一诠释了,并且和我暂时没有任何交集,不免有些遗憾。休息了一会儿,再往前走,黄河稍微又大了些,但始终不急不慢,一副被驯服的模样。陈校长说,这里的老百姓会在不同的时节里,从河里取水,种稻子、栽莲藕。当然也还会在碰上大旱的时候,不分昼夜地将河水抽上高原,灌溉旱地、果园和苗圃,滋养着一茬又一茬的庄稼。

岸边芦花正白,河边水汽缭绕,天空湛蓝,像婴儿纯净的双眼,地很阔,将河水拥抱在怀中,让人陷入无边的思考。更多时候,我在内心竭力思考着,用怎样的词语来表达这种天与地、地与水,相互包容的样子,或者,用词语表达它们被时光退却的记忆。我想到了悲欣交加、苦乐交织、生死与共……这些几乎被我用烂的词语,全一股脑地蹦出来,但却似乎都不贴切。

第二日,离开合阳县城,有一阵子,我们的车子还一直在黄河边时而快时而慢地行驶着。大概走了半个钟头后,看到一处漂流的娱乐项目,我想起了,曾经在银川,和我儿子和侄子们一起坐着橡皮艇,在黄河漂流的一幕。最开始出发的地方,应该是黄河最为辽阔的一面,一点都没有像我在秦岭里漂流时产生的那种与激流险滩碰撞和搏击的危险与刺激,反而是人随着橡皮艇,极其温和地在平静的水面上,自由而随性地顺流而下。

但很快,这种平静便被打破了,眼前出现了一个漩涡又一个漩涡,戴着白帽子,身穿蓝色对襟褂子的艄公,涨红着脸,用很大的力气,来纠正方向的偏差,渐渐的,橡皮艇的身子平稳了,艄公放慢速度,非常自如地控制着方向,把我们送到河心裸露的一块沙洲上。

那是不大不小的沙地,四周长满了叫不上的绿色杂草,密密匝匝形成一道绿色的屏障,沙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一些麻灰色和绿色交杂在一起的鸟儿,很亲密地围在一起,落在水边的很茂盛的草丛中,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它们见我们到来,不高飞,也不远飞,偶尔会有胆小的,看着我们脚步近了,就落到近处一块更小的莎草上,远远地盯着我们看。艄公告诉我们,它们是沿黄河的指引而来,而且肯定啄食过上游的草,游走了几百里,才来到这里,这样的鸟群,在这块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此刻带给我的温暖如此深刻。我有多长时间没有为这温暖而喜极而泣了!

就在这样怀想的时候,我们的车子渐渐远离了黄河。车窗外,一侧是连片的秋庄稼地,早玉米已经被收割了,大路边晾晒着金黄的玉米粒,还晾晒着火红火红的花椒和辣椒。另一侧,一垄一垄胡萝卜苗刚露出头,翠生生的,像一首首分行诗,紧挨着萝卜地的,还有一大片白菜地,十几个妇女戴着帽子、袖套、手套,蒙着粉色、蓝色不同的面罩,正蹲在地里拔草,旁边树荫下停着一排电动车,她们应该是附近村子的人,或许由于孩子上学或者老人需要照顾的牵绊,并没有离开这条河流和这片土地,草一茬一茬长,她们就一直有活干,一直有一份收入,或许也能一直陪着老人和孩子,这一切让人觉得踏实,就像路边的玉米粒和花椒粒,有一种颗粒归仓的充盈和希望。

这一刻,秋色正浓厚,黄河渐渐远去,这片土地在秋庄稼的轮回中,完成着生命与生命的交接与继承。

2017年的“十一”长假,我和先生驾车,带着公婆一起向北,向陕北的纵深处行进。

排了近乎两个钟头的队,我们终于来到第一站:壶口,赏有名的黄色瀑布。人流如潮,惊呼声、尖叫声、赞叹声也不绝于耳。眼前,断崖式的黄河,奔腾跃进,如陕北汉子挥舞着斧头,凿开一块块巨石成沟壑,将原本蜿蜒又错落有致的黄河水阻挡和分离,激起无数彩虹和阵阵声浪,声声震彻,这无字的《黄河大合唱》,何其不是一份上苍给予大地独有的天籁,或者呐喊。

我被人流涌动着,靠近观景台,一河浊水跳下,一级、二级、三级,被撕裂成水花的碎片,流瀑的丝缕,仿佛我们自己的心被揉碎,被切割,被撕扯。北方广袤的大地和遥远的地平线,在水雾中忽隐忽现,云离地面很高,但又很近;天离水面遥远,却又融为一体,天色浑黄无限地空蒙、抽象、庄严,水雾营造了一种伟大命运降临的感觉。

很快,我便被游人挤到观景台的一处石槽边,只能远远看着。我的前面,被一个魁梧帅哥挡着,肩膀上还坐着他的儿子,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耳朵聆听这阵阵涛声和浪花声。再后来,人越来越多,观景台上的人多得像密不透风的一堵墙,我们只好退出了观景台,沿着河滩,一边歇脚,一边玩耍,最初的兴奋和热情也随之减退下来。理由很简单,就是顺着河边往前走,河水越来越浅,河道越来越蜿蜒绵长,最窄处,几乎枯竭。河床上,大块的石头裸露在阳光下,光亮灼热,双脚踩着上去,可以轻松走到对岸。不觉怅然,这陕北段母亲河的波澜壮阔,也仅仅在壶口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得到极致呈现而已。

之后,还有很多次与母亲河邂逅。记忆最深的是在青藏高原,与黄河再次相遇,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下午,天空飘起了小雨,一望无际的草原笼罩在细雨蒙蒙中。我的眼前,像一条绿色丝绸带子似的母亲河,九曲长歌,蜿蜒绵长,如诗如画。那应该是少年时期的黄河,成为我生命中对黄河最美的一段记忆。

2019年的夏日,受邀《西安晚报》丝路行活动,我们一行人从西安大雁塔出发,途经宝鸡、天水来到兰州。当我们的大巴车渐渐靠近这座城市时,它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正躺在黄土高原的山坳间,被南北绵延不绝的群山环抱着。清代诗人沈青崖曾泼墨而出的“峻绝皋兰路,东冈势渐平。九边通玉垒,万里锁金城。山抱高低色,河流画夜声”的一番景致,即在眼前。

我曾经认为,黄河之于兰州,就如同一个人,从俊朗少年到矫健青年,已然是一副既跌宕起伏又沉稳隽永中年模样了。比如此刻是初夏,雨水充足,宽阔浑黄的河水平缓地流淌着,像极了一个人,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更像一位宽厚慈祥的老母亲侧身躺在那里,给你缓缓诉说岁月往事。可若是一夜大雨或暴雨过后,就截然不一样了,但见那河水翻滚,汹涌奔腾,似一匹烈马,挺着胸膛,越激流,过险滩,多像我们曾经苦难深重的中华母亲!

于兰州这座城,我仅仅是一位曾经的过客。那一年,儿子初中毕业,我和老公带着他去青海游玩,归来时路过这里,已是晚上八点,老公因为连续开了七个小时车,身心俱疲,便从高速上下来,进了这座城市,歇了一夜脚而已,这座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它虽然处在黄河上游的雄关、丝绸之路的重镇地位,但从地理环境上看,植被稀疏,土地贫瘠,和我山川秀美的大宝鸡相比,还是少了一些灵性。不过,随着我们的车子慢慢进入城中,那种属于历史古城的浑厚大气和古老苍劲之感依然扑面而来,让人不觉想起“倚岩百丈峙雄关,西域咽喉在此间”的豪迈情怀。当晚,入驻酒店后,我们出来吃饭,只匆匆在中山桥附近逛了一圈,人太多,桥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又急匆匆返回酒店了。

而这一次丝路行,我们要在兰州停留一天,可以真正走进它的怀抱中了。兰州第一站,是陕甘两地作家的文学高峰论坛。很荣幸,亲自聆听了甘肃作协主席、著名的茅盾文学奖评委马步升先生关于兰州与黄河、兰州与历史,兰州与丝路等观点明确的阐述,也为我这个有很多历史盲点的人补了一堂文化大课。在马老师如数家珍的精彩讲解中,这座城市与丝绸之路的图谱,包括地理、历史、文化三大版图在我的眼前渐次明晰起来,一条属于黄河文化的脉络,以兰州为起点,翻越乌鞘岭,延伸至祁连山雪水滋润过的千里河西走廊,一条被史书诗意地誉为“丝绸之路”的贸易大道上,玄奘走过,法显走过,张骞走过,班超与霍去病走过,而此时,我等30多人正在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去寻觅、探究,然后接受淘洗。窗外,万家灯火异彩纷呈,似要将一座古城点燃,同时被点燃的,还有与我一样的文学人追逐黄河文化和丝路精神的梦想和情怀。

马步升主席娓娓道来,我的思绪也紧随其后,我第一次知道,在岁月深处,兰州是一条大蒜和玻璃之路,也是一条杂耍小丑和茶叶之路,还是一条传教士和探险家之路,当然了,更是一条战争与媾和之路,当一捆捆丝绸、一箱箱茶叶充塞于漫漫征途时,也把一个叫“契内”(China)的东方古国一下子推到了地中海之畔。

关于这一点,马步升主席阐述得很翔实。他说,到了甘肃,最绕不开的就是河西走廊,这是丝绸之路的黄金段,而整个甘肃,恰恰是一个狭长形的通道。当年,汉武帝在长安遥望着迷雾一样被匈奴把守的河西走廊,他明白,打通这条廊道,联合西域各国共同打击匈奴对于当时汉帝国来说迫在眉睫。于是,张骞、霍去病,汉王朝的触角从长安出发,过天水,过兰州,一路向西到河西走廊,这条自然的地理通道是无法改变的,乃至到今天,它仍然是河西走廊的咽喉地带。还有就是,丝绸之路之前有个玉帛之路,通过这条商道,西域的玉石运输到中原,中原的丝绸运输到西域,但被匈奴控制之后,几乎几百年间无法通达。从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起,张骞历经13年艰辛,终于将这条路打通了,河西走廊空前繁荣起来,很多年过去了,丝路壮举带来的划时代历史意义无可取代……

那一夜,我是枕着这些话入梦的。梦里,这个有着多元化和丰富化并存的历史文化名城一点一点渗入我的笔尖。

早起,要看母亲河的。河边行人并不多,一位大妈在我前面慢慢走着,满头的白发被风轻轻吹起。大妈很自然地伸出两只手,将有些散乱的稀疏头发捋了捋,很整齐别在耳边。整个过程中,她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蜿蜒流动的黄河水,唇角泛起淡淡的微笑。那一瞬,大妈身上与生俱来的苍凉和柔暖的感觉将我包裹住了,我也随着风吹起的方向,和大妈一起张望宽阔的水面,一种宁静感,或者说,踏实感,真实感,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倦鸟归巢的感觉。对,那是对母亲的依恋!

很快到“天下黄河第一桥”的“中山桥”了,此桥旧名“镇远桥”,是1907年(清光绪三十三年),由德商泰来洋行喀佑斯承建,美国人满保本、德国人德罗作技术指导,共耗掉三十万六千余两白银打造而成的,从桥墩、桥梁、桥身、桥面,都是纯铁,坚固耐用,气势宏伟,桥的两端分别建有大石坊,上刻“三边利济”和“九曲安魂”。1942年,为纪念孙中山先生更名为“中山桥”,沿用至今。

我身边的商子秦老师对这座桥的历史变迁耳熟能详。他笑着对我说:中山桥已俨然走过了一百多个春秋,它经历了无数次的冰凌冲击、洪水冲刷、地震摇撼、风雨剥蚀、车船碰撞,以及两次大规模战争洗礼后,依然如一名坚强的战士,用自己的钢铁脊梁,担负起通达黄河两岸的重任,也书写着钢、铁、镁、镍等金属元素独一无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