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草予

此刻,接天连日的绿从我眼前跑过。我的座位,挨着列车过道,小小的一眼窗,如苏格拉底所说的洞穴之口。春天,破窗而来,需要穿过一截短促的通道。

即便如此,我的视觉还是被加工了。如果挨着窗,趴在窗口,我就会知道,我只是在春天的大地上行进。谁能让大地穿上那么大一件绿衫,由近及远,从咫尺到天涯?只有春。这春天的版图,是完整的,又是碎裂的。土地实在太慷慨了,各家都来承包一块吧,雨露均沾。看得出来,大地之中有圩有埂,许是播种差着时日,或是地力不同、谷种有别,那绿是参差错落的,并不整齐,绿衫有明显拼接的痕迹。在春天,无数勤劳的双手,给大地缝制出了一件碧绿的百衲衣。

一口小窗,把原本巨幅的春,捋成了线形。我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绿向我而来,像在缓缓拉开春天的帷幕。春天,突然有了一个走向,走向我身后无边无涯的世界。或者说,我正像一支箭,射向一个春天的心脏,自北方南下归来。

关于时间的轨迹,有两种理解。一种,时间是线性的,如一条直线,两头无端;一种,时间是环行的,围绕一个圆形,周而复始。

这两种不同的走向,带来两种迥异的时间观。

时间单程单向,在时间里丢了的东西,再也无法打捞,在时间里留下的遗憾,再也无从改写。

除了梦,我们没办法,去童年把一直欺负自己的人狠揍一顿;也没办法,问明一靠近自己就一阵脸红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时间,顺流而下,青春接着豆蔻,老年跟着中年,回头无益,后悔莫及。于是,当下变得重大,珍惜意义无比。

时间是圆,才有日复一日与年复一年之说。是下一个轮回,重新开始,是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的,也是可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

去岁,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突然就错过了春花,好在,今年繁花会再发。今岁,囫囵吞枣不知其味的秋果,好在,明年硕果还会再挂枝头。时间,可以复位,可以重启,如此,也就不必为日落伤感,为擦肩耿耿于怀,枯木可逢春,东山可再起,柳暗花明总在山穷水尽之后。

在水边长大,确切来说,那是一条“莽”河,流水湍急,奔走直下,莽莽撞撞,匆匆去往远方。那时,我还没去过河的下游,也没到过河的上游,一条河没头没尾地,在身边流淌了好些年。

一条河,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它一路转弯改道,遇山绕山,遇村绕村,见坡让坡,见树让树,每个转弯,每个谦让,都自然而然。这样的谦让,让一条河得以结识更多的草木山舍,可以与日月星云更悠闲地谈天说地,也让更多的游鱼虾蟹有了家园。飞鸟经过河的上空,影子掉进了河里。野花临水照镜,笑容倒映在了河里。一条河,因为谦让,更加耐看。

每一道河床,都通向更低的低处,直至低入大海。如此看来,一条河的去向其实也是分明的,去往低处,去往谦逊。不知多少回沿河而走,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一条河了,如今才意识到,那是多么自负。

比起河流,植物的奔向是明确的,有目共睹的。它们的枝叶伸向更高的天空,根须扎向更深的地底,向阳而生,赴水而往。丛林之中,不论两棵并排的树,树冠如何相敬如宾,如何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冒犯,它们依旧避免不了一场关于阳光的争夺战。

热带雨林,地表植物则只能捡漏,从参天大树缝隙里,抢夺为数不多的光照。那简直是场寂静的恶战。光,指挥并平衡所有的生长。丛林的法则,即是能量与光的法则。

居所之处,推窗而望,有棵石榴树。可是它缺席了这个春天。它的主人在刚刚过去的冬天,砍去了它的全部树冠,被忍冬吞噬的树冠。三月,四月,五六月,站在窗前,我是一点点看着石榴树下的一丛青绿,以匍匐的姿势攀缘而上,一直往上长,去见阳光,去畅快呼吸,直到在树冠上,织出一张绿毯。迎面一阵夏风,花香被揭秘,原来是忍冬。在本该挂果的石榴树梢,取而代之的是,繁花喧腾,恣肆张扬,金色银色,一场富贵的合奏。石榴树,在入侵者面前,已经一败涂地。

生命不能没有向往,早一步,晚一步,也许已是殊途。

有人问我思念是什么,思念不是一朵云,空空地浮在那里。思念是一阵风,它有自己的指向,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是风刮了过去,是舟行了过去,汹涌的轻柔的,已知的秘密的,总会一发中的。

很久之前,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类似固态,远或近,亲或疏,识或不识,好或不好,非天时地利人和,种种条件作用之下,不能改变。后来,才明白过来,人与人的关系每时每刻都在向着某个方向变化,由生渐熟,或者由熟渐生。所有的关系都有箭头,我们活在各种指向的箭头之中,路过聚散的站台。

或许,我们还不曾察觉,我们说话也是带着方向。谦辞指向自己,敬辞指向别人:别人是卓识,自己是愚见;人家的是大作,自己的是拙文;对方的是令爱、贵子,自己的只能是小女、犬子。

语出之前,我们已经在考虑语言的目的地,思考它们将要造访谁的耳朵。声音,有了指向,就会变得有意义。比如人类的语言,有言者自有听者,如有一把钥匙便有一把锁。比如鸟语虫鸣,犬吠蛙唱,种种声息各有指向,因此也都有它们的意义。它们,因抵达而动身,为结局而发生。

风嘶雷鸣,流泉飞瀑,这些声音往往没有确切的指向,于是,也就失去了具体的意义。它们没有箭头,没有指向,在哪里产生就在哪里驻留,任人听取。江山风月,本无常主。来者,皆是主。

(编辑 高倩/图 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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