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玉

素玉告诉刘静安，说她明天去上班，叫刘静安不要担心她，还说吃那些药腿会打摽，只想睡觉。

刘静安劝她坚持吃一段时间，最多一个月药物副作用就会消失。

放下手机，刘静安心情低落，她判断素玉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因为素玉的声音里还带着一股朦胧不清的味道。她眼前浮现出素玉的眼部特写：无光，乏力，睁不开，总是朝下方看。

她刚找到这个工作时的满眼的悦动和生机到哪里去了？刘静安悲怆地想。

法院后勤工作给素玉带来体面感，每月四千元的收入也让她很满足。她好久没有挣到钱了。之前做家具推销员经常颗粒无收，偶尔签几单就很惊喜，每月平均下来一千都不到。这个糊口都很难的工作素玉还不敢丢。当徐超告诉她“下周你去法院后勤工作，工资四千”时，素玉不敢相信。

“是真的。你刚才到饭店找我，酒桌上徐总说，徐超艳福不浅啊，有这么漂亮的小蜜。我说你是我老婆。他根本不相信，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老婆！”徐超笑得眼角叠出鱼尾纹，“我跟他说你真是我老婆，比我小三岁。他问你在哪个单位上班，气质这么好。我说你以前做过物业经理，现在给家具公司跑销售，因为市场不景气正准备辞职。我问徐总能给介绍个好工作吗，他说眼前还真有个岗位，后勤管理。区法院食堂聘请了几个经理，管理能力都不行，接到很多投诉。最长的干了一个月，最短的干一星期，都辞退了。”

“那我能行吗？我也没干过。”素玉有点紧张。

“你职高学的不是酒店管理吗？复习复习，再问问小雨舅，学校后勤人员几十口，他管理得条条顺顺，这方面经验足。还可以问问小雨舅妈，她做过大酒店的餐饮部经理。再说你以前物业经理也干得很好呀，是我硬逼你下来卖热水器的。我们靠它赚了第一桶金，摆脱了租房生活。”徐超虽然说话思路清晰，素玉还是从浓重的酒气和发迷的眼神看出他喝高了，赶紧推他进盥洗室洗澡。只要洗了热水澡，徐超很快就会进入瞌睡状态。

素玉一向睡得早，但她的睡眠常常被应酬晚回的徐超打断。徐超即使没有应酬也睡得迟，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或刷抖音，声响很大，把素玉的睡眠搅得支离破碎，向他提意见，他不以为意。一躺下就响起呼噜打雷也惊不醒的人，哪里理解神经脆弱人的苦衷？

素玉的头脑被即将到来的新工作刺激着，夜里醒了几次，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搜索后厨管理资料，抄写在纸上，默默背诵。九点多钟，她骑电动车到了小雨舅所在学校。学校在西城区，她家在南城区，骑了很久才到。她告诉自己要适应长途骑车，因为她的新工作地址也在西城区。

小雨舅一一告知后勤管理要点。素玉大睁着眼睛，一边参观一边听，态度极为认真，渐渐明晰的轮廓让她对新工作有了信心。

她把自己的工作和小雨舅的工作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的工作好。他每天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因为三千多个学生六点二十就要吃早饭。一天要忙三顿饭。素玉的工作服务对象是机关人员，只有早饭和中饭两顿，一天只需要上半天班。小雨舅每月工资也才五千块，单位也没给交社保。

周一，徐总领着素玉去面试。她的形象让机关主管后勤的干部和食堂承包商眼前一亮：印花长外套，酒红针织毛衣，黑色打底裤，马丁靴，法式圆形高髻，淡妆粉面，五官精致，眼睛流光泛波。这形象别说后厨，就是在全区公检法系统也难找出几个来。徐总告诉二位主考官，素玉有管理经验，可以让她上岗试试。主管干部笑容亲和，问素玉以前干过同样工作么。素玉反应灵活，说在君临国际酒店做过餐饮部经理。对方惊喜地“哦”了一声，问了几个相关问题。素玉对答如流，顺利通过了面试，当即上岗，试用期一周。

素玉正要打电话给家具公司老板请假一周。对方竟先来了电话，告知她无限期放假，并解释说不是她的问题，她业务能力没问题，是市场问题，市场太萧条了。听到曾经豪情满怀誓要打造家具市场航母的老板语气萧索，素玉心有戚戚焉。这老板对员工不错，每天中午提供一顿免费工作餐，四菜一汤，把素玉都吃胖了。

素玉套上工作服，心里给自己鼓劲加油，一定要顺利通过试用期，给自己谋一条活路。她相信只要自己干得好，就没人会辞退她。她虽然才四十出头，但工作已经换了七八个，除了物业经理是徐超逼她主动辞掉的，别的都是老板辞她的。无一例外都是老板经营不下去了，关门大吉。那些老板也不是没有能力，小公司倒闭的原因很复杂，资金链断裂，行业内卷，厂房租金高，等等，不一而足。大鱼吃小鱼法则在市场里特别有效。现在的新工作背靠法院这座雄伟大山，永远不会倒闭。自己如果长期留下来，也算捧上了铁饭碗，圆了青春年少时的梦想。

素玉读初中时是妥妥的一枚学霸。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她憧憬有朝一日端上铁饭碗，改变家里贫困面貌。老父亲背井离乡收破烂，想想就心酸。初三那一年，她的学习生涯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所有的老师都不改她的作业了，班主任天天在班级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牢骚，说自己“帮别的老母鸡孵蛋”，说这话时班主任利剑一样的眼神笔直地刺向素玉，刺得她瑟瑟发抖。同学们窃窃私语。原先喜欢素玉的老师们都用驱逐的目光看素玉，素玉成了这个新建学校的多余人。

原来素玉身在二中，学籍却在一中。刘静安十七岁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第二年凭着骄人的笔试、面试成绩进了新建的二中当老师。初入社会她什么都不懂，在没有为素玉办理转学手续的情况下直接把素玉带到了二中，跟着自己上学。半学期过后，素玉期中考试名列年级第一。见素玉如此优秀，二中领导和班主任开始催刘静安给素玉办理转学手续。一中领导早已得知素玉的成绩，哪里肯放人！刘静安跑断了腿，也没有办成。她渐渐意识到根本不可能办成，因为两所学校已经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她也想通了，办不办转学对个人没什么影响，反正学籍在那里。她索性放下了这件事，专心准备自己的脱产考试。同事之间的恶性竞争让她突然向往起学生生活，她想进入高等学府深造。拿高等教育文凭也是迫切的事情。当初竞聘时虽然对手的文凭都高于她，但实力并不如她，校长慧眼识人，录用了她，但进来之后，刘静安还是感受到了来自文凭的压力。素玉读初三时，刘静安考取了师范学院。她觉得自己一出去就是两年，学校住房紧张，没理由继续占着学校房子，就把自己的单间宿舍退给了学校。她那个脑子还是学生思维，不成熟。按理讲，她虽然出去脱产学习但还是二中人，完全不必退房子，留着给素玉住多好。但在刘静安的简单思维里，素玉是学生，没有资格享受学校给老师提供的单身宿舍。多年以后，看到有的领导调出这个学校还霸占学校房子七八年，她才如梦初醒，懊恼起自己当初的头脑简单。二姐在时，素玉跟着二姐住单间宿舍，二姐退了房子，素玉只能住到女生集体宿舍。素玉本来就因为学习成绩太好，人又长得好，成为女生们嫉妒的对象。当老师们集体冷落素玉时，学生们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排挤素玉，尤其是女生，对“落难公主”素玉各种欺凌。初三第一场期中考试后，素玉的成绩依然雄踞榜首。班主任频频去函催促刘静安给素玉办转学手续，见刘静安没有动静，下一封信撕破同事脸皮，直斥刘静安“有何仗恃置校领导指示于不顾”！刘静安脱产学习结束回到二中继续执教后，才得知一中、二中因为争夺素玉，两所学校领导血拼，打得头破血流，差点闹出人命。他们都没有料到事情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他们流血争夺的对象，素玉，在中考中差两分没考上师范。当时的师范，只要考取了就转定量户口，变成公家人。

临近中考时，不堪各种骚扰的素玉睡眠出现问题，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中考放榜后，精神出现严重异常，被家人送进精神病院住院治疗，一个月后出院，读了职高。只勉强读了两年，没拿到毕业证就辍学了。虽然素玉患病，但因为长相姣好，还是嫁出去了，了却了父母一块心病。时光变幻，素玉渐渐放开，认命，病奇迹般好了。

素玉虽然是经理，但工作服和干粗活的员工一个样，都是一件防水防油污的蓝色大罩衣，它并没有掩盖掉素玉天生丽质的光芒。

当上经理的第一个周末，素玉来刘静安家玩，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刘静安记忆犹新。她浑身都散发着光。她告诉二姐新工作如何清闲自在，伙食如何好，光早餐就五六样，包子有好几种馅，还有鸡蛋、牛奶、水果等，午餐更是丰富得不得了，荤素加起来有七八个，顿顿有鱼有肉，一周每天不重样。“呀，你从糠箩跳进米箩喽！”刘静安惊喜地说。她知道素玉一向过日子俭省，炒一盘菜能吃一两天。徐超有应酬，可以在外面补充营养。儿子小雨除了要钱来趟家，其余时间不沾家。大人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打电话也不接，发微信也不回。徐超在家时，素玉就多加一个菜；徐超不在家，她就将就着对付。当初给家具公司做推销员很知足，也就是因为中午提供一顿饭。家具公司是私人企业，伙食根本没法和法院比，四菜一汤里只有一个是荤的。“你现在是机关人员的伙食标准了，比老师吃得好。”刘静安所在学校常年就那几个菜，从来不换花样。

素玉说，领导对她的工作能力十分满意，表扬她思路清晰，会抓重点。刘静安直点头，说素玉当初如果考上师范，当了老师，肯定会被提拔，成为一名优秀的校领导。她说的是心里话，不是故意迎合素玉。她亲眼看着原来穷得叮当响的徐超在素玉的带领下走上致富道路。素玉干物业第一天就表现出惊人的沟通能力。很多业主拖欠了几年的物业费被她三天要齐了。她看出卖太阳能热水器能赚钱，叫徐超做这一行。徐超进了货却一筹莫展，一个月卖不了几台。他逼着素玉辞掉物业经理工作。素玉仅用一周时间就清了库存。夫妻二人搭档做生意，徐超负责进货、送货，素玉负责销售。没舍得雇小工，热水器送到买家后，两口子爬到楼顶安装。素玉晚上累得睡不着觉，只得靠饮酒解乏。一人半碗白酒，每天晚上干掉一瓶。家里几乎每天都进钱，腰包越来越鼓，第二年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也是素玉最先看出热水器生意要走下坡路，当即换成卖地板砖，又赚了大钱，买了第二套商品房，其间还买了一个阁楼和五六个车库。后来又买了一个上下两层的商铺。经济下行时，除了几套房产，手里还握有五十多万现金。随着家庭财富的增长，徐超交友越来越广，应酬不断。素玉依然保持朴素的生活作风，清汤寡水度日。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买衣服。她眼光好，会搭配。走在路上回头率很高。

在法院食堂干了一段时间后，素玉慢慢知晓了一些事情。其中一件是，承包商签的合同里，经理的岗位工资定的是每月五千，也就是说，少给了素玉一千。对这一点，素玉并不在意，有好吃好喝，还能拿四千块钱，她已经很知足了。让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事情：法院后厨承包实行的是三年一签，当下是这届承包商的最后一年，合同期满后，承包商就要更换，新的承包商不一定还用她。谁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在工作难找的当下，有机会肯定给自家人留着。这件事成了素玉心头的隐忧。

素玉任职法院后厨经理的最初一段时间，经常提到一个叫“张娟”的女人。她是个出色的面点师，拥有国家人社部颁发的技师证，后厨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她始终在那个岗位，是常青树角色。据传，她有后台，老公在检察院工作。刘静安对这一点持怀疑态度，她猜张娟老公是劳务派遣人员，也就是临时工，给领导开个车或者给办公室打个杂什么的。不过，这种人的确不可小觑，因为大多是单位一把手的亲戚，他们经常仗着主人势力，暗戳戳地给靠实力考进单位的穷人家的孩子使绊子。

后厨经理是张娟的人生目标，也将成为她心里永恒的痛。新的承包商进驻后厨，常常给她带来希望，以为自己要坐上经理的宝座了。因为她是老员工，有些承包商这届期满了，下下届可能又来了，她跟承包商们就混成了老熟人。新承包商在前期会找张娟了解一下情况，安排她做人员统计和工作服定制等事务。那几天她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完全置还在任的经理于不顾，甚至上报人数的时候故意漏掉经理，工作服也少做一套。在新承包商大驾光临时，她鞍前马后应承，俨然是过渡经理角色。前任经理因为前途未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娟上蹿下跳。有那脸皮薄的，不堪忍受张娟的欺负，选择主动走人。

不过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每次张娟都迎来希望破灭的悲惨结局，等待她的永远是灰扑扑的面点师岗位。她这个人倒是心理素质过硬，不哀伤，不叹气，也不怪罪承包商，她把一腔怨毒之气撒在新任经理身上，百般刁难，嘴巴成天逼逼叨叨，不闲着，暗中打各种小报告，做各种投诉。承包商知道她是什么样人，对她说的那些坏话一笑置之；反倒有些新任经理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辞职另谋生路。但张娟忘了能干经理的人成批大把的，轮不到她来干。她这个人没有自知之明，经理梦想永不熄，斗志永远昂扬，跟每任经理做死对头，拉帮结派，搞小团伙，不仅欺负经理，还欺负走好几个看不惯她的普通员工，比如性情柔弱的刘涛就是被她欺负走的。

素玉闪亮登场，着实让张娟自惭形秽了几天，哀叹父母基因不好，让她生就了一副普通相貌。她暗中观察了素玉一段时间，发现此女说话轻柔，声调不高，身体不强健，是个好对付的小女人。不久她就故伎重施，上演各种小把戏。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十分力度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悄无声息，没有回应。这个如水一样的女人面对旁人的攻击像没有知觉似的。张娟开始步步紧逼，最后把素玉彻底架空了。素玉几乎不用再过问什么事，于是趁着难得的清闲考了驾照。在科目一理论考试中，她取得满分。在进行科目三大路考时，出现了一点小问题。素玉斗胆和陪考员搭讪。陪考员问素玉工作单位，素玉说在法院，陪考员“唔”了一声，在接下来的操作中暗中相助，路考顺利通过。因为参加训练的原因，素玉那段时间经常早退，其间还请假两天。就在家人担心她被开掉时，却传来了她加薪的好消息，素玉的工资涨了五百，原因是后厨出现了难得的风平浪静的气象。以前张娟和前任经理水火不容，闹得后厨一片鸡飞狗跳，让主管人员很是头疼，几次示意承包商，如果后厨再不平静，就提前解除合同。素玉来了之后，后厨局面安稳了，承包商一高兴就给素玉加了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