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日子

作者: 曹梦琰

尽管很多年前,也会时不时意识到那些平常的日子,却不知常州会成为许许多多平常日子的发生地,对它们的感知和遗忘连同它们一起被时间冲刷。一个闲散的下午,倚在客厅的沙滩椅中翻阅赵元任写的早年自传。这本小册子是去成都访友时在宽窄巷子的三联书店购得的,我家小曹先生给书页空白处盖满了各色熊猫印章,没想到后来看熊猫成了生活中的小乐趣。我们把捕捉这种可爱生物的形迹作为一次次行程中的小靶心,击中它们的珠子串联起山城的山色与江景、探望恩师的雪夜、重见多年好友的喜悦,以及我和小曹先生在常州和沪上作为街溜子的日常。赵元任说的“平常过日子的滋味”,我很以为然,这滋味常有,却并不能时时意识到。更早的时候,在沪上打发了两年孤独的时光,那时读朱英诞自传,他体会为白昼“辉煌”的心情也在以后的时间中数次击中我,让我回溯起更早的时光——童年不愿意午睡的静寂下午,大学时代走过夏树的浓荫下、模糊而散漫地想象未来是否有一天会回想起此时此刻。意识到眼下这些平常的日子时,偶尔也会想起过去那些平常的日子,不知从何时起,漫漶的孤独印记布满了图书馆、便利店、街头的夜色,以及返回住处时从楼下看向楼上那个未亮灯的窗户。又不知从何时起,在小曹先生形影不离的陪伴中,埋在胸口隐隐刺我的那根孤独的刺不再发作,仿佛生理性的结节经手术取出,新的时间和情绪慢慢地覆盖了旧地。生活依然不尽如人意,发牢骚、发脾气,刺却再不冒头。

过着平静的生活并写下平常的日子,逛了很多趟天宁寺,还去了清凉寺——赵元任说他顶喜欢去东门外的清凉寺。之前只是路过,本地人小曹先生居然也没去过。骑自行车过熟悉的街道,寺里来往的人不多,翻新的旧址和墙壁上的历史令人感慨它民国时的辉煌。当日的街溜子额度完成后,向寺庙附近的面馆觅食——一家开了很多年的老面馆,24小时营业,两碗清汤面配几个浇头,吃着吃着,食客越来越多。有点惊奇却并不特别意外地发现:当我写下在常州过着平常的日子时,“常州”这个词才展现出以前没有意识到的意义,那个意义原本如此明显地附着于词语的表面——平常,我却从来没有这么去理解和感受它。好几年前,一份求职谋生的简历投到这个城市,疲于工作和生活时,不免撒气式地怀疑附加于它的诸多文化符号——那些流水般的名人和名人故居是否太过臃肿与乏味。来常州面试的当天,在出租车疾驰的路面上打量这个城市,很多高楼,这一点都不江南,我轻率地想,并向不少人表达过自己的看法。那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来自己最终做了常州的街溜子,还不无得意地向小曹先生炫耀一颗已然逛野了的心,告诉他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就是著名的闲逛产物。

Citywalk 现今已是时髦。我们像游客一样寻找吃喝玩乐的普遍趣味,也像local一样探寻街头巷尾与村角旮旯的隐蔽街趣和野趣。某个镇子的超市卖季节限定的萝卜丝饼,口味非常惊艳。另一个不起眼的镇子里藏着一座巨大的咖啡馆。骑车回家时,路过湿地公园,沿着它的水域散步,终未在下雨前赶回。在常州的日常闲逛激活了对其他城市的向往,看熊猫与喝咖啡是牵引行程的磁力靶心。前些天,攀爬山城重庆陡峭的步道时,蜿蜒向上或向下的路展示出它们隐藏的风景、风物与风俗。我们讶异于自己游客的眼睛也轻易瞥见生存的隔离与割据,那混乱、好吃而便宜的烟火市井气息泾渭分明于本地的另一种宽敞、洁净与美丽。不知不觉中,常州和常州的生活变成了参照物,越来越发现它们也许不够活色生香,却并不乏味与单薄。归根结底,能够感知平常过日子的滋味,其基础的支撑是过得去的生计——倘若还够不上普遍的充实。曾以为乏味者,实为日常生活行诸多便利。所谓不够性情、拘泥与循规蹈矩,反而是秩序、安全与界限的共生面向。自己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保守?抑或是我们最根本层面的不安全感促成了对稳定内核的向往,而我们漫不经心过着的平常生活正是这内核最强力与持久的能量源。

有些时候,我也会站在一个苛刻、消极,甚至绝望的立场,质疑自己乐在其中却又被害妄想般警惕被麻痹其中的日常生活——这或许才真正意味着我视它为平常。

作者简介:

曹梦琰,1986年生,陕西榆林人。文学博士、博士后,现任江苏理工学院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当代诗的研究与批评,发表论30余篇,已出版专著1部、编著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