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的一生(组诗)

作者: 李黎

夜晚的球场

一代代人老去,离开

一代代人长大

穿过灯光和大雾

在球场聚集

球赛快要结束时

另外的人已经站在场边

为下一场比赛热身

都会有跑不动的一天

都会以各自的方式停下来

以类似的方式离开

最残酷的球赛莫过于

我们洞悉这一切

又不能摆脱这一切

一生如同日出日落

很多人在上午十点

看到了日落的冷清

体会最后一抹光线

逐渐消失的绝望

黑暗总是超出想象

没有人能从那里跑出来

哭  泣

昨天午夜,杨老师跑步回来,跟我感慨说

刚才在楼下,一个老奶奶站在雨中,在路灯下

狠狠地哭。她不敢上前,又觉得实在可怜

我们换了话题,但还是忍不住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可能是一个英雄模范的母亲,每天面对采访

只有到了午夜才属于自己,用来痛快地哭一场

或者她被子女赶出家门,像很多人一样

大门在身后狠狠关上,时间被收回了

再或者,她的丈夫突然病重,再也不会好

这种事是必然的,不值得去哭,不值得被哭

那么就是相反,她那死去几十年的丈夫

突然间活了过来,早已习惯单身的她,不得不

继续她遗忘已久的家庭生活,说不定还要

生育几个小孩,一想到人生在六七十岁

还要以二○一八年为起点重来一遍

她不顾雨雪,站在一个较为空旷

又可以被灯光照到的地方,哭到哭不动为止

我悄悄转到窗边往下看,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老奶奶带走了哭声,还是哭声带走了她

持续多日的雨水还在继续,在光线中画出斜纹

往  事

一个人在深夜的路灯下唱歌

这是一首男女合唱的情歌

没有人陪他一起唱

他就自己唱着女声的部分

万物的一生

《自私的基因》里说

基因是真正的主宰,人只是它的宿主

也有人说,人是一种病毒

地球是它的宿主

让我们再大一点

地球是一种病毒,宇宙是它的宿主

另外的,没有任何星球的宇宙

还有无数个,全都静默不语

让我们再小一点

基因,包括所有的病毒

都只是宿主

真正的病毒

因为太小而不为人知

一如那些唯有黑暗的宇宙

本  能

在回父母家的高速上

突然不想往前,想原路回去

有时,在吃饭的路上

突然想回去,也真的往回了

在上班的路上想回去

站在路边抽烟,把时间耗完

有时,在外出几天的某个时刻

猛然间想回去,也改变了安排

这里出现了多个“回去”

但它们不是同一个地方

也不是同一个含义

还有更多的回去

让这一切更加复杂

少量的回去和更多的回不去

真的造成了复杂

但还是想着回去,似乎

这是一种本能

相  遇

在深夜微弱的灯光里

一本本书以少量的文字显现

书名,作者名,或者别的文字

少量书名和人名

站在光线的最中心

光似乎因此而来

因为光线暗淡而且短暂

这些文字在最清晰时

已经开始消失,随着转身离开

所有的文字都消失不见

它们的轨迹也在消失

所有的感激和亏欠,所有的

热烈和冷漠,期待和排斥

都在消失的轨迹之中

夜间的灯光是偶尔的光

只能去相信,所有的书

都在白天完成它们的一切

球  队

每一支球队都有固定的命运

从偶然的人,到必然的人

从很多人到更多的人

离开的人和回归的人

再到不多的人

最后,到具体的人

然后是一个个人

并且在减少

不会增多,八个人,七个人

……三个人,两个人

一个人,和没有人

一整支球队都变成尘埃

所有关于球队的照片

因为缺乏凝视和注解

也会如水迹一样蒸发

而尘埃中幸运的那部分

会随着空气和阳光回到球场

让  渡

楼下的流浪猫在长久的协商后

决定不再拥有身影

在正午,或者灯光璀璨的夜里

它们无声无影地觅食

身形加倍孤单,它们受益于此

决定混淆所有的背影

让每一只猫从背后看去

都是一片树叶飘落

一次短暂含糊的反光

从此,没有一只猫被特殊照顾

它们隐没在树丛和杂物之中

决定抹掉所有的表情

并让所有的叫声一致,步伐统一

彼此的交流,是角落里的刻画和涂抹

如果时间足够又没有灭绝

它们可以发明文字

如果文字量够多

它们可以淘汰掉毛发五官声音

摆脱沉重的肉身

只为无限和无穷的繁殖

站  点

这些年我经常在凌晨保持清醒

这时候周围安静下来

失去了思想和时间

即使在最喧闹的日子,人气

也到达不了凌晨两点

视野里有大量的书

但常用的汉字没有增多

我能看到的事物和白天雷同

后来我意识到

凌晨只是一个站点

因为谋生,或者隐秘的乐趣

我在很多年每天途经此地

在此以前不会路过

等搬家之后也会远离

现在,凌晨的两个多小时

只是漫长的通勤,包含着换乘

等候、安检和奔赴

一路上从来没有大事

这让我基本守时

合  适

最近几年,陆续买了四双皮鞋

昂贵,历史悠久,有品牌故事

如果我有儿子,这些都可以传给他

但每一双都不合脚

一双偏小,一双大一圈

另外两双是宽度合适而长度嫌长

各种不合适带来了诸多情绪

情绪无处不在,在每一步

在不经意间,也在所谓

审视自我的时刻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合脚的鞋子

依然不合脚,没有变形

我也认清一个事实:我不得不穿着

不合脚的鞋子,走很多路

过很多年。必须与不合适为伍

暑假记事

我站在商场中庭抽烟

女儿推开玻璃门走过来

我扔了烟头

它划出一道曲线

钻进小小的下水孔中

女儿看到了飞翔、精准和消失

我们一起大笑

感叹刚刚发生的巧合

离开时我们还在笑

似乎只有如此

才能回避

一个人目睹另一个人

消失在黑暗中的无尽悲伤

作者简介: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现居南京。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曾获红岩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等、金陵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已出版小说集《拆迁人》《水浒群星闪耀时》《夜游》《晓行夜宿》,诗集《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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